裴右安待要出去,脚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望向立于门里正凝视着自己的嘉芙,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温暖无比。
等嘉芙亦回他以笑。
他点了点头,随即牵过那孩子的手,带着朝外走去。
嘉芙目送他的身影,渐渐出了院门。
这个深夜,国公府的祠屋之中,烛火通明,长燃不熄,裴右安和裴荃、裴修祉在里,停留了很久。除了裴家先祖,没人知道他和他们说了什么,候在祠屋外的下人,后来也只隐隐听到裴修祉的哭声从门里传了出来。
裴右安离开之后,他还跪在先祖位前,久久不起,直至天明。
裴右安回房时,已近四更。嘉芙一直在等着他,听到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之声,心中欢喜,立刻飞奔到了门口迎他。
这辈子,从相识至今,弹指之间,忽忽竟已有十数载了。她不复豆蔻青春,他也早过而立,开始步入中年。身边的人,来的来,去的去,云卷云舒,是非难断,但唯独两心,依然如故。
在他的面前,她永远还是那个当初在驿舍里唤他大表哥,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去,一心只愿缠依于他的娇娇少女。
裴右安推门而入,见她面带笑容,飞快地迎向自己,这一夜,尚残留在心中的那些沉重和遗憾,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笑着,将她抱了起来,送到了c黄上,低声责备她还不睡觉。
嘉芙仰面于枕,手拽着他的衣袖:“你没回,我不睡!”
裴右安一笑,带了几分宠溺般的无奈,脱了外衣,随她躺了下去,侧身过来,一臂揽她入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心:“我回了,睡吧。”
嘉芙胳膊习惯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哥,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吗?”
片刻后,她轻声问。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
“芙儿,明日家中举丧,对外只说库房失火,火势蔓延,不幸波及了人命。外头的事我会出面,其余……”
“我知道。”嘉芙立刻点头,“我已吩咐过檀香,明早便将我东西收拾过来,我住些日子,料理事情。”
“辛苦你了。”裴右安抚摸着她的长发。
嘉芙冲他一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裴右安亲吻她,最后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叹息了一声:“芙儿,叔父会好生教养那孩子,修祉也在先祖面前起誓,往后定要愤发向上,照料好他的母亲和一双儿女。方才回来之前,我也去看了辛氏。见她如今这个样子,我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在父亲牌位前怨恨诅咒时的一幕。因我当年之出生,他们的一生也随之改变,便如辛氏,幽怨一生,时至今日,方有所解脱。有时我忽发奇想,倘若这世上从没有过我,他们的一生,是否应会比现世喜乐?”
嘉芙摇头。
“大表哥,前些时日,我读佛经,论及人生之苦。何谓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所求不得,怨憎会,忧悲恼。人生而在世,苦痛便如影随行,智者超脱,不灵者作茧自缚。即便没有你,他们的一生,亦会有别的苦痛。根源不在你,而在于人心。”
“我也不管他们如何,我只知道,大表哥,没有你,我这一生,永无喜乐。倘若我说,上天安排你来人世,叫我两世为人,就是为了成全于我,你信也不信?”
裴右安目光略微惊奇,却没有开口打断,等待着她的继续。
“大表哥,你可还记得,从前你说,你也不知自己上辈子做过了什么,这辈子得我相伴,当时我是如何应的你的吗?”
不待他应,她接道:“当时我说,你上辈子救过我,这辈子我牢牢记得,所以虽然你忘记了我,但我却赖上了你。”
“我说的是真的。哪怕那些只是一个梦,惟有所经历,我才知道,因为大表哥你,我变得如此幸运。”
“这一辈子,纵也有不如意事,但我却是个有福之人。”
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裴右安凝视着她。
嘉芙依偎了过去,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唇贴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时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却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负的苦痛,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后来,余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为绝望无助之时,你毫不犹豫地救了我,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世上,原来还有像你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这辈子,我记住了你,大表哥,你说,我怎可能再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