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梁荣露出如此模样,梁峰好奇的坐直了身体:“何事?”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此言当否?”梁荣小声道。
啥?梁峰不由眨了眨眼睛。这话是句谚语,意思是好好种田,不如遇到丰年。好好当官,不如遇到赏识自己的君王。道理是不差,但是这句话最熟悉的出处,可是在《佞幸列传》中。这小家伙问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谚语啊!
他发现自己跟奕延的事情了?梁峰立刻头痛起来,没想到小家伙也看出端倪了,还用这么婉转的方式向自己谏言。这得花了多少心思啊?
尴尬的咳了一声,梁峰道:“时运难测,非人可控。确是此理。”
梁荣的拳头立刻捏紧了。父亲这意思,是认下了?那,那奕将军真的是佞幸了?
“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还望大人三思……”梁荣俯身拜下。
居然用上了班固评董贤之语,梁峰一阵无语。小家伙书果真没白读,碰上老爹搞男朋友的大事,也没个惊骇莫名抱着大腿痛哭流涕,先认认真真劝谏上了。该说是之前数代皇帝搞基的太多,让人没啥看异类的歧视心理吗?
轻叹一声,梁峰思索片刻,反问道:“荣儿可知弥子故事?”
“可是余桃那位弥子?”梁荣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个,小心答道。
这弥子,自然指的弥子瑕,也是鼎鼎大名的“分桃”之人。爱浓时,让君王吃咬了半拉的桃子,也能得到夸赞。爱弥时,则是不敬大过。《韩非子·说难》一篇,正是言上位者态度的典型事例。
“正是。”梁峰一笑,“那荣儿以为,灵公是贤是昏?”
这话,问的梁荣一愣。《论语·宪问篇》中,子曰卫灵公无道。但是当康子追问,为何灵公无道,还没有败亡时。孔子又言其国中有贤,能把国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故而卫国不亡。一个昏庸的君王,怎么可能用这么多贤士?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同样,《左传》中亦有记载。卫灵公在位时,国虽小,势大的晋国却不敢轻犯。这是一个昏君能做到的吗?
但是反过来,卫灵公好色也是不争的事实。别说弥子瑕了,南子参政也是甩不掉的劣迹。内德如此不修,算是明君吗?
见梁荣没法作答,梁峰也不多解释,继续道:“若论功绩,汉武与哀帝,何比?”
这可太简单了。梁荣立刻道:“自是汉武远胜!”
汉武帝虽然穷兵黩武,且晚年昏聩。但是创下的基业,绝不是汉哀帝这个亡国的败家子能比的。稍微有点常识,都能分辨。
“两者德行,孰优孰劣?”梁峰又问。
“这……”梁荣又卡壳了。
哀帝独宠董贤,武帝却是见一个爱一个,最终闹到巫蛊之乱。哪个德行更好,也是难说。
这次,梁峰自己揭开了答案:“君之贤明,非托内帏,而在朝堂。”
谁管帝王的私生活有多混乱,能够完成自己君王的职责,好好治理国家,才是评断的唯一标准。因此佞幸列传说的是昏君吗?其实不然。它只是阐明了身为佞幸,最终遭遇的结果。好色的卫灵公是个治国能手,对于卫国和其臣民,就足够了。
梁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想说的,分明不是这个啊!
梁峰却笑了:“为父知道荣儿所忧。然则没有董贤,亦有褒姒。国之兴衰,乃是君王之责,又岂能怪在旁人身上?看事不能只看皮毛,亦不应偏颇。”
“那……那奕将军……”梁荣犹豫了片刻,“是弥子吗?”
“不是。是卫青。”梁峰答的干脆。
这可跟梁荣想的全然不同。但是这说法,他又无法反驳。奕延立下的战功,似乎不比一力平定匈奴的卫大将军差。谁能像他那样,以两千精骑,溃一州之兵呢?
“为父能够为你做出的,并不很多。但是你是我悉心教出的,我身后的一切,也都该由你继承。这十数年,为何国朝大乱?不外乎外戚、郡王争权。我可不想给你留同样的局面。”梁峰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
这话极为简单,梁荣心头却是巨震!父亲不愿续娶,是为了自己吗?害怕新妇和其他子嗣分去他应得的东西,避免又一个乱世发生?这是何等震撼的答案。父亲真的如此珍视自己吗?
“阿父……”也不叫大人,梁荣膝行两步,靠在了梁峰身侧。小小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梁峰拍了拍他的脊背:“你还小,不必顾虑太多,一切都有为父在。不过越是年长,你肩上的担子也会越重,只是读书,并不足以应对一切。马上就要秋收了,你就代我去上党走一趟吧。看看郡国之中的诸般事宜,也接触一下俗务。唯有如此,才能知晓身居高位时,会面对的一切。多听,多看,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回来问我,问你那些先生,总能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