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具尸体也是个男人,身高和石头差不多,穿深蓝色衣服,被火烧得辨不清容貌。我心里咯噔一下提起来,反反复复看了数次,越看越害怕,只不停摇着头,自我安慰:“这不是石头,蓝色布到处都是,石头没他那么丑,大叔是骗我的。”
可是,如果心里不是隐约觉得石头已死,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不,我是要证明他没死。
剪剪凉风拭去额上汗珠,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回首时,忽然发现尸体的右拳紧紧攥住,露出一个碎布角,颜色似曾相识。
我心生寒意,急忙用力将它扳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深蓝色的荷包,上面细细密密绣着石头和墨荷……是我坐在他床头,一针针缝入我的心,一线线绣出未来的希望,然后欢欢喜喜送给他的荷包。
是他,真是他。
心碎了,梦灭了,天地瞬间变色。
李石头,如炮灰般死去了。
柯小绿,为什么还活着?
我是为什么逃出那暗无天日的地窟?
为从此只身孤影,无依无靠的活着?
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着我,一刻也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镇上,摇摇晃晃坐在路边,只是混混沌沌不知思考。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原来今日是集日好天气,四乡八里村民接踵而来,带着伴,拉着孩子,欢欢喜喜,笑个不停。这里是猴子耍着把戏,那边是泥人摊前围着撒娇的小鬼,处处喧哗不绝,媳妇们议论着黄家铁器打得好,冯家衣服裁得妙,张三的糖葫芦甜,田家丫头长得真真俏。锣鼓响时,抬头看去,是举人老爷的轿子气宇昂然抬过石桥。
我孤零零地躲在阴暗的墙角,鞋子早破了,光着满是泥土的脚丫,抱着膝,缩得像只鹌鹑,面前有几块好心行人施舍的碎银,却没有碰,只痴痴地看着如梦境般的喧哗,仿若置身局外。
拓跋死了,我痛苦悲鸣,难受得不能自已,以为那便是伤心极致。
如今石头死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喉咙噎得很不舒服。此时方知,痛到极致,感觉会麻木。心还在胸腔里跳动,却已经死了。
我累了。
我很想睡,睡着了再不醒来。
梦里会不会梦见星星,会不会梦见他?
他会不会再过来对我做鬼脸说:“睡吧,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这小矮子就安心地睡吧,有我呢。”
远处丝竹阵阵,有花旦台上装扮标致,水袖流转,含羞唱:“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注1)
林间留下折翅的雁,树上唱着离群的鸟,墙角长着开不了的花。
从此,再多的花好月圆,再美的风花雪月,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行尸走肉地离开小镇,不知要往何方。
倒路边快死时,有个很老很老的师太把我捡了回去,放在寂静荒山,破旧尼庵内善心照料。
我醒后,跪在师太面前,祈求剃度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师太念着佛号,张开浑浊的双眼,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张口便答:“我姓林……不,我姓柯……不……”
师太听得糊涂,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是个寡妇。”
我迷惘地发了一会呆,洪水般的回忆涌上心头。
【若你死了,这世上就没人会天天想着我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忘了我。】
答应过你的话,谨记在心头。
我还不能死。
我要天天想你,想你一辈子。
十年
老师太眼睛不好,心却没瞎,她问明缘由后,不肯收我入门。饶我千求万求,她总是说:“你为情所伤,生无可恋,并非断尽六根,看穿生死,不过是为了逃避凡尘俗世入我佛门,而非真心向佛,所以我不能收你。你不如留在红尘俗世,吃斋向善,做个俗家弟子罢了。”
当年,悉达多王子舍弃王位,悟得无上真理,创立佛教。唐三藏舍弃自身,天竺取经,福泽众生。燕子庵的这位师太亦是从小离家修行,意志坚定。他们都是真正大彻大悟,舍弃一切,踏入佛门之人。怎是我这等走投无路,才想起抱佛腿的家伙可比?
若人人都因情伤,心伤随意出家,靠宗教庇佑舔伤口,真是污蔑了他们的信仰,污蔑了佛门净土。
大彻大悟的人少之又少,怪不得燕子庵只有妙善一个尼姑。
我经历大灾,惨离情人,心怀忿恨。虽能吃斋念经,骨子里却不信善恶有报,故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尼姑。妙善师太心善,怜我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便收留下来,每日在庵中打扫洒水,做记名的俗家弟子。每日闲暇时,陪她念佛诵经,积善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