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果真多一眼都不流恋,转过脸,舔了点沾在自己裘衣风毛上的雪,乍着双手叫道:“如此再下三天三夜,老娘从今夜起要睡够三天三夜都不起来,豆儿,你今夜替我暖被窝去,如何?”
苦豆儿道:“别闹了,您莫不是吃了酒?”
尹玉卿偎在苦豆儿肩头,望着天上纷扬的大雪,笑的无比灿烂:“并不是吃醉了,只是此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清明,痛快,我活到此刻,才算活明白了自己。”
放下才得解脱。想当初她缠着李少源,整日纠结于你爱不爱我,你心里有多爱我,你得表现出多爱我来。她因为父亲的死,齐国府的倒台而空前的没有安全感,也因为宝如的存在,恨不能剜出李少源的心来,明明白白看着那上面写着尹玉卿三个字才安心。
于是相互折磨,生不如死,此时再回想,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可怜又可憎,也难怪李少源会就那么看着她丑态毕露,当一个人连自己都没了,又如何赢得别人的尊重。
好在,从此天大地大,她放过了李少源,也放过了自己。
苦豆儿一直把尹玉卿送回了齐国府,于大雪纷飞中,折身往自家小院儿里去了,临近傍晚,心灵手巧的灵郎肯定做了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正在等着她。
今天灵郎还请了野狐和稻生一起吃酒,大家一起吃酒聊闲天儿,好不热闹。
盛禧堂的暖炕上,小修齐依旧沉绵绵的睡着,一生似乎很长,但讲起来,却也不过一个时辰便讲完了。
宝如默了良久,道:“所以,当初在关山里头,你说的那个叫人砍了头的,实则就是你自己?”
过关山的时候,他曾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男人,为了给妻子复仇,被人砍了脑袋在关山上,马驮着无头的尸体,让他死在妻子的坟前。
她低头在小修齐光亮亮的大脑门上吻了吻,拳头捶上胸膛,又道:“难怪土地庙里,东西藏的那样刁钻你都能找得到,果真上辈子,我是给你指过路的。”
那封血谕,若非有人刻意指引,谁能想得到她会把它藏在关山一座土地庙的砖基下?
季明德道:“你在陶罐上绘着流水人家,还有一处小院,窗前还有海棠树。彼时,临洮府的海棠不过苞蕾,你说,你要找一处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院子,和季棠两个永远生活在那桃源之地,也绝不会叫我找到你们。”
宝如手抚着儿子头上的胎毛,笑的两颊弯弯,真心实意道:“若你果真是故事里那个样子,我会很讨厌,很讨厌你。但我觉得,讨厌和爱没有关系,虽说嘴里那样说,但徜若你历千里迢迢而找来,并死皮赖脸要进家门,我还是会容纳你的。”
季明德眼里似乎有泪,那双微深的眸子,浮着浅浅的泪花,似乎颇有些不可置信,嫁给他两年多,她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果真?”
“果真。”宝如道:“爱和厌恶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有没有前世,我只知道在嫁给你的那一天,在你抬起我的脚欲要给我洗脚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心说,神啊,瞧瞧这个男人,瞧他笑的多好看,他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人生苦短,也许明日就是死期,在他的庇护与呵护之下,便多活一日,也是我的福报,我又何苦非得要自己去寻死呢?”
季明德额头抵了过来,抵在宝如圆圆的脑门上,浅浅的抽噎着,穿过两生漫长的旅程,他没能寻回季棠,可他寻回了他的妻子,他最终还是获得了救赎,他哭的比修齐最任性的时候还要悲伤。
那只大陶瓮上,虽说只绘着一间茅屋,可在门口却放着三双鞋。俩双大人的,一双孩子的。
他一直以为,那双鞋是她给李少源留的。直至此刻才明白,便她恨他,不肯原谅他,但徜若他历尽千辛万苦寻到那个地方,跪在她在门前恳求她的原谅,她依旧会接纳他。
甚至于,在临死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期待他死后能去找她吧,当彼此间的仇恨叫生死磨平,她依旧能原谅他给的末路穷途,杀母之仇,并包容他上辈子的鲁莽与冲动。
她也依旧爱他。
雪越来越大,长安城的千街万巷全叫白雪覆盖。
杨氏终于跟着董姑姑学识字了。李少廷站在裴府门外,肩头的雪足有三寸厚,终于敲开了裴府的大门。
尹玉卿将头发高高撩起,狠着心割开又重新叫御医仔细缝合过的耳朵已经看不到疤了,她将自己整个儿裹在被窝里,一口酒一口菜,正在自斟自饮。
李少源策马上了城墙,在明德门的城楼上摘下手套,极目远眺,试着尝了尝天上飘下来的落雪,果真有些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