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颤,六神无主地望向少年老成的什翼珪,他抿着坚毅的唇角,一双兽瞳半睁半闭,平平淡淡地道:“夫人深受天王恩宠,又是三贞九烈的名门之后,焉能学那羊献容身侍二主(注3)?如何自处,夫人当有定论。”
张夫人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没有等来慕容冲,却等来了她更为恐惧的段随,段随见张氏果如慕容冲所言已置身金华殿,大喜过望,以为已是他囊中之物,便强行求欢,张氏羞愤欲亡,求死不能,挣扎中将贴身所藏之鱼肠匕刺入浑身插进的段随腹中——正当此时,早埋伏于金华殿左右的韩延率众跃出,本欲趁机叱其罪行将其拿下,岂知段随壮硕如牛的一条汉子,竟当不起这轻轻一刺,翻滚挣扎须臾还来不及喊人,便青筋暴露而亡。韩延吃惊之余尚不及回神,宫外甲胄铿锵,军靴及地声纷至沓来,转眼间金华殿便已被团团围住。
一身戎装的慕容永拾级而上,当头一喝:“韩延你为私人恩怨,伏杀右将军段随,实为叛乱!本将奉皇上命旨意特来平叛!”
韩延一惊回神,怒骂道:“慕容永,你设计害我!”随即抽出弯刀欲作顽抗:“刚破长安你们慕容氏就要屠戮功臣?!”
慕容永扬手一挥,冷笑道:“‘功臣’已死于你手,我如今奉旨平叛,杀的乃是叛将!”
任臻身不披甲,一人独立于凤凰殿望着满目萧索枯枝出神,仿佛左近金华殿的血雨腥风远在天边,他听着金戈铁划厮杀惨叫由小至大再盛极而衰,知道这场蓄谋日久之战胜负早已定局,他轻声一叹:“不觉已至深秋了。”
几个亲兵悄莫声息地搡进一个人,行礼毕又悄莫声息地告退出去。任臻转身,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道:“朕说要‘请’过来,下边人怎么把我的小功臣五花大绑强拉了来,胡闹。”说罢便要亲自松绑。
什翼珪此刻被揍地鼻青眼肿,狼狈不堪地向旁一躲,怒道:“皇上,我并非苻氏亲贵,不过是贱如蝼蚁的一介平民,值当您这般费心对付?”任臻干脆蹲下身与其平视,笑微微地道:“贱如蝼蚁?你好歹也是前代国国君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当年苻坚灭代,你爷爷战死你才以降臣身份充入宫掖分予中山公为仆,说到底也是个王子,是不是呢——什翼珪——或者该叫你,拓跋珪?”
什翼珪没想到慕容冲数日间便着人摸清了他的底细,却犹自嘴硬道:“那又如何?”任臻像逗弄孩子似地拍拍他的脸颊:“从朕下旨让张夫人移宫,你就看出来了朕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吧——所以你才把那只淬毒的鱼肠匕交给张夫人,除了想叫张夫人自行了断,便是唯恐段随不死。段随若非即时毙命韩延未必有胆色一刀结果了他,这对朕来说当真是大事不妙,所以朕更应该感激你赏识你——这就是你的目的。”顿了顿他又磨了磨牙,语气陡转,“不过,朕一贯心眼小疑心重,总觉得太阴险的孩子靠不住,还是除了后患一了百了地好!”
什翼珪脸色丕变,见任臻翻手拔刀是真想杀他的架势,立即俯身跪好,深深磕下头去:“皇上圣明!我不过识时务为俊杰,欲报效明君耳!”
任臻收刀回鞘,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半大孩子——若资料属实的话他还不到十四岁……这个年时代如他这样年纪的孩子都在做啥他不得而知,想来也并不会行此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好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踯躅半晌,最终俯身搭住什翼珪的手肘,一扶而起,“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朕罢。”
时大燕更始元年十一月,尚书令韩延叛乱,伏杀右将军段随于金华殿,更欲围攻燕主慕容冲,为大将慕容永所诛,其亲随数百人皆被连坐清洗,史称“乙酉兵变”。
注1:鲜卑有三大豪门,慕容,宇文与段氏。三家先后称雄辽东,后相互通婚融为一族,入主中原后,慕容氏得以独大,然其余二姓亦不容小觑。
注2:慕容垂发妻大段妃,在前燕时被慕容暐的皇后可足浑氏下狱害死,慕容垂因此叛逃,投奔苻坚。后又甚念亡妻,移情娶了自己的小姨子小段妃,更为宠爱。
注3:羊献容为晋惠帝继后,于西晋八王之乱中颠沛流离五废六立,后前赵末帝刘曜攻入洛阳,掳其为妃,春风一度后问曰:“朕比司马子何如?”羊献容答曰:“臣妾自陛下起,始知真男人。”刘曜龙心大悦,复立其为后,羊后却也因此留得千秋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