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苦笑道:“这药丹房里只来得及供上一颗,这就没了——朕何曾想吃,只是不服不能镇痛,接下来大战将至,朕若有恙,如何领军打战?”
诸人皆在心中称奇不已——拓跋珪何等暴躁易怒的性子,从不允许任何人揭他逆鳞,更别提解释一二了,这骠骑将军委实非同常人耳。
拓跋珪见任臻还是面带不忿,便命众人退下,果听任臻道:“今日之战不过是柔然前哨,胜之不难,你是三军统帅一国之君,何必亲身犯险去冲锋陷阵?”
跋珪道:“若是先前,我自然知道将帅有别,不可轻出。可正逢国之危难,仓促出征人心不稳,首役必要大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励士气。不仅这一战,接下来的每一场战役都须我打头阵——要让士兵们信赖我服从我相信我,无论前事何其艰险,只有我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任臻回想方才在军营之中所见的情形,明白拓跋珪所言不虚,又想到魏国这一连串变故自己都算是始作俑者,一时心中复又烦闷起来,便也掩口不语,转而探下、身去,轻车熟路地从他身侧摸出一樽瓷瓶,他是单手不便,只能用嘴咬着瓶塞拔出来,再将里面的药粉细细地搽在拓跋珪的伤口上,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曾经做过无数回。这银环药粉以后是不可能再有了,统共就剩了那么一点,拓跋珪不免有些可惜,任臻收回药瓶,瞥见拓跋珪隐有心疼之意,不由地一撇嘴,语气却是软了几分:“怎么突然还抠门起来了?凭他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你今日所受之伤啊。”
拓跋珪目光闪动,似又想起当初他初生牛犊的少年时光,为了出头,在战场上也总是搏命死战,常落的一身新旧伤患,任臻偶尔也亲自为他上药,那样矜贵的银环药粉不要钱似地用,完全不介意他那时候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亡国之奴。他曾半真半假诚惶诚恐地叩头谢恩,任臻也是如现在一般嗔怪之中尤带关切地说:凭他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你今日所受之伤。
现在想想,当年那流露出来的些许温柔或许只是为了驯服,但可笑的是他十年过去依旧执迷不悟、飞蛾扑火。
拓跋珪忽然撑起身子向前一伏,趴在了任臻的膝头,将其环腰抱住,像一头孤傲却渴求温暖的幼兽。任臻先是有些莫名,低头却见到的是他满头结辫的黑发中参杂的几丝花白,蓦然心中微一酸,便也没有把难得撒娇的拓跋珪给推开——拓跋珪素来霸道狂狷说一不二,偶尔却会像这样露出小狼狗一样凶狠执拗之中难掩无助的神态来。两人如此静默了半晌,任臻突然低声道:“接下来你只管好好养伤——那药治标不治本,就算当时觉不出痛来,强行使力将来也会落下病根,还是不要为好。若柔然再有人来掠阵,我替你举纛迎战。”
拓跋珪将头深埋在他的胸腹之间,微微地上下一点,一贯坚硬的发梢扫过任臻的手心有如扫过他的心弦。
此时的盛乐,已经易主的郡守府中灯火通明,高居主位的社仑可汗头戴一顶斑斓灿烂的雉尾羽冠,兽骨穿凿的繁复项链挂满了赤裸的脖颈胸膛,正阴沉着脸听手下兵士将前线战报传回,末了才不耐地挥了挥手,令其退下。随即转向屈居侧位的高大男子问道:“天王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的苻坚缓缓睁眼,与装饰华丽不凡的社仑相比,他身上一袭半新不旧的玄青无袍,别无它饰,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也只是在头上綰了一个简单的髻,望之有如关中豪侠,丝毫觉不出他乃是西凉之主,甚至差一点成为天下共主的天王苻坚。
他闻言看向社仑:“拓跋珪乃天生帅才,他急着来援救云中收复盛乐,因而锋芒毕露,此时阻挡他,九死一生。但此时北魏境内兵连祸结,他手中没有以往那样可供驱使调动的百万雄兵,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号称十万,实则不过半数而精锐骑兵又少之——如今他的先锋骑兵进展神速,只怕步兵与战车军团尚刚出平城。所以此时我们须得沿途阻击,战而不胜,层层递进地诱敌深入,逐渐磨去他的锐气杀性,拉长他与后续部队的距离,再寻到他的破绽以优势兵力迅速将其合围聚歼!”
苻坚所用的乃是围城打援,分兵削弱之计——当初汉高祖刘邦率四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冒顿单于也是以类似的兵法诱其精锐骑兵进入白登山区,再将白登山团团包围,彻底割裂他与后头陆续赶来的大部队的联系,援军久候不至,汉军又死活无法突围,被困达数十日之久,最后关头若非陈平献计贿赂阏氏得以脱身,其后也就没有两汉四百年天下了。若是当初的强横一时、自恃“投鞭足以断流”的苻坚,或许也不会用此等战术——大不了正面决战、硬捍一场,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也不负英雄本色。但如今他千帆过尽,历尽起伏,早已磨练出韬光养晦、虚怀若谷的性情,更知乱世之中百姓疾苦、生命可贵,若是改弦更张可以令伤亡减少,他自然愿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