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只是淡淡一笑:“莫说傻话。如今情势不明,你身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任臻知道以苻坚如今之心性,已是阅尽沧桑处变不惊,纵泰山崩于前也可面不改色。但还是真切地提醒道:“你毕竟是氐人,身处燕军之中,千万小心言行。”
苻坚温言笑道:“我现在不是个哑巴么?你那侍卫队长兀烈,早替我宣传开了,说我’孤身单骑,闯阵救主‘’横戟一扫,伏尸百具‘,形容地像上古凶兽一般——还不会说人话。”
“匈奴男儿崇尚武力,他如今敬你只怕还胜他的老上司拓跋珪了。”任臻亦笑,眉宇间却是挥之不去的郁结。
苻坚秉性沉稳内敛,方才这般话已属说笑,于他实在不易,然而任臻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反常态地没有借机生事——应该说,打从他重见慕容永的那一刻起,就与昔日的他大相径庭。
二人吹熄烛火,分别睡下,凉浸浸的月光从帐间泄了一地,任臻直挺挺地躺着,眼中看着这片床前明月光,过了许久,还是了无睡意。他用力地闭了闭眼,轻巧地挺身坐起,看隔壁榻上的苻坚,许是太累,已是睡地沉了。
任臻闷闷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无声地起身离去。
帐外戒备的亲兵连忙行礼,任臻伸手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朕夜不能寐,就在附近走走散一散心,你们不必跟着——也不必通知拓跋珪了。”
任臻既是真睡不着,也就漫无目的地闲逛,他抬头望着夜空,已然月过中天,只是陇西秋末夜长,只怕还要两个时辰才见天光。
此刻山林间却若有还无地飘来几丝乐声。任臻驻足细细地听了须臾,又知这片山地定然已被燕军坚壁清野,是绝对安全的,便迈开脚步循声而去。
却不料他拂开扑面的枝叶藤蔓,见到的却是他无比熟悉的背影。
慕容永明光铠甲已除,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武袍,盘腿坐在一处临空山石之上,对着月色吹圩。
那小巧精致的陶圩在他指间轻转,高高低低呜呜咽咽地泄出声来,不甚成调,曲却悲凉,任臻却听地出来,这吹的是老鲜卑的民歌《阿干》——阿干,鲜卑语中意即哥哥之意,当年他受困杨家堡,慕容永舍命来救那次,就曾教他唱过这歌。
阿干苦寒,辞我大棘。我心既悲,思兄欲归,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觅几回!
当时自己只觉得这歌苍茫悲凉,却不解其意,后来再想,却觉得那是慕容永在思念一手提拔他教导他的冲哥…慕容冲再凶残暴虐,不近人情,在少年孤苦的慕容永心目中却一直是天神一般完美的存在。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微微一痛,前尘旧事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任臻微一踉跄,脚下踩到了一截枯枝。
圩声停了下来,慕容永背对着他轻声道:“任臻。”
他若叫一声皇上,任臻便也罢了,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这样无尽悲凉的一声轻唤,任臻怎么还忍得下去?他疾步而出,失魂落魄似地道:“慕容永,你爱慕容冲。是吗?”
这是他们之间一直讳莫如深的心结,不能说,不愿说——任臻什么都不在乎,最忌讳的就是沦为一个死者的替身,哪怕对方真地爱他,这份爱也是一份人为的延续和一场虚伪的自欺!
慕容永转过身来,仰头平静地望向任臻:“是的。从他离开长安当平阳太守开始,我就跟着他,爱着他,哪怕他从来没回应过一次我也不改初衷——整整十年。”
“你当年推我继承大位,助我巩固军权,全都是为了慕容冲?”
“是的。长安城外甫一见你,我便知道他回不来了。但是十万鲜卑子弟已经兵临城下,若群龙失首,必分崩离析!他忍了十年恨,受了十年苦,才换来的一切,不能就此付诸东流。”
任臻摇头苦笑,全身脱力似地也一屁股跪坐在地——他早就笃定的事,为何至今还不能死心?为何还要多此一问?慕容永的双眼一直在透过他去追寻那道已经褪色的身影,去延续慕容冲未竞的宏图大业!
他不像,他就诱他像;他不做,他就逼他做!
慕容永的目光一如月光,自他肩头拂落还满:“但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根本不是他,你不如他坚韧无情,果断决绝,欲成大事,至亲可杀!你就是任臻,懒惰散漫妇人之仁又爱耍小聪明,但是就这么个我一直觉得烂泥扶不上墙的人,拿下长安,攻克新平,横扫关中,复兴大燕!你一点一点地学习和成长,我才猛地发现,你不是慕容冲,也永远成不了他!我应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