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锦衣玉带,漆黑上挑的凤眸,可不就是苏晟。周明艳别的不好,儿子养得却十分好。灵秀聪慧,又有长子长兄的气派,苏显也十分爱粘着他。何时不是神采飞扬的模样?这一日却哭得脸都花了,见阿客认出他来,便撞进阿客怀里,道:“娘娘,我阿娘快要死了,可他们不许我见我阿娘。娘娘您对我最好了,您替我跟父皇说,别生我阿娘的气了。”
阿客便知这一日终还是来了。她还记得,自己此番病重,便是因为周明艳害她。高平侯谋反一事,她也隐隐知道。只是那阵子她在养病,而这件事来得快去得更快,她不曾上心罢了。此刻听苏晟哭诉,倏然便记了起来。
按说高平侯谋反,周明艳身为出嫁女,又给苏秉正诞育了皇子,不会受太大的牵连。降位软禁是难免的,性命之忧却不至于。
不令她抚育苏晟,一是因她心性不慈,常存害人之心。二是因她母家谋反被诛,再将皇子握在手中,容易带累苏晟走上歧路。
苏秉正这处置也是没有错的。
可有些事,你就是要当了母亲才会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人伦是另一回事。
阿客便蹲下来,与苏晟平视着,道:“你且不要哭。我殿里新煮的荷叶羹,你去尝一碗。我替你去看看你阿娘,等你吃完了,我们再对你阿爹说,好不好?”
苏晟便抽抽噎噎的点头说好——他这点聪明还是有的,兼周明艳自杀不成,已叮咛过他个中厉害。便不强逼阿客带他去毓秀宫。
毓秀宫树荫重重,寂静无声。这个夏天下了几场雨,石阶间杂草丛生。枯枝落叶腐败在路面上。才几步便沾了绣鞋。
阿客一路进去,到屋前,回头瞧见木槿花枝上黑鸦,那森森眼睛望人,心里便沉下去。
周明艳为人严苛,当初底下人对她便是畏惧居多,她一朝势败,这些人便纷纷落井下石。周明艳私底下干的事,交好的人,一个都没藏住。自杨嫔起纷纷受了她的牵连。
当初从高平侯府上跟随她的亲信,也因谋害阿客的事,被苏秉正处置了。此刻她伤在屋里,竟无人前来照料。
然而她就是嘴硬,听闻外间脚步,便破口大骂。
她落到这般地步,再跟她计较也没什么意思。阿客顶着她的骂声进屋,她瞧见是阿客,骂声竟一时停了。
就问:“你来干什么,报仇雪恨吗?”
阿客见她身上还干净,额头伤口也新包扎了。便知道王夕月并没有苛待她,就说:“来看看你。”
周明艳便冷笑,“你也配来看我。你以为皇上多宠你,他不过就是把你当那死鬼皇后的替身罢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她忽然面色又柔和起来,道,“不过难得你还记得来看我。也罢,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
阿客瞧着她握紧的右手,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说完了,我也有件事对你说。”
周明艳只不耐烦道:“你过不过来?”
阿客便上前了一步。
周明艳说,“……再过来一些。”
阿客心里越发难受,道:“你手心已扎破了。”
周明艳情知被看破,倏然便暴起扑过来,阿客退了一步,身后侍女早拦在前面。周明艳到底没扑到她,手中碎瓷乱割,道:“我都不用杀你,卢佳音,让我划烂你那张丑脸!你该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阿客心中憋闷,再待不下去,只吩咐道:“不用管她了,走吧。”
从毓秀宫里出来,她只觉憋闷得无法呼吸。
采白看她脸色不好,便遣人退开,上前宽解她,“淑妃娘娘这残暴的性子不是一日两日了。”
阿客道:“我知道。只是有这么一出,晟儿的事,我也再说不上话了。”
采白沉默了一会儿,道:“她也是找死。”
——周明艳也是比谁都清楚,苏晟眼见已无出路了。她活着只令苏晟更艰难,反倒是她死了,苏秉正令哪个清白出身的妃嫔抚养他,他日子才能稍稍好过些。
阿客也未尝不明白她的心思。可明白归明白,母亲死了儿子才有出路这种事,任是谁想到,心里都不会舒服了。纵然周明艳到死都想着害她,可她已落到这般地步,再让阿客去踩一脚,阿客也是做不到的。也只恨这人非要害人,非要做死罢了。
她便令自己不去想。然而令她心里憋闷的又何尝只有这一件?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对采白说:“我这些日子一直糊里糊涂的,今日被她当头棒喝,才忽然明白过来。我也不过是占了卢佳音的身体,才能站在这里罢了。我自己究竟是什么,一时竟弄不清了。”
采白便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当日我对芣苡说的并不是骗人的,救了你的丹药,确实是卢佳音所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