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又记起那日她在灯下书写,黑柔的眸子里带了些忐忑,也沉了些寂寞。那笔字他分明就认出来了,连她落笔时揽袖的模样也不稍有差错。他说她是刻意模仿,可究竟得是怎样的模仿,才能令他将旁人误认做阿客。
他就着一枚箱子坐下来,一页一页将那盒子里的书卷整理起来,翻看着。那一字一句分明就是阿客的手笔,连卷上批注的习惯也一脉相承。此刻他已什么都不愿想,就只是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葛覃匍匐在地,不解这话中因由。却又不敢问。
苏秉正便又道:“朕记得她那笔字杂乱如石,何时改了笔迹?”
葛覃愣了一愣——她毕竟是贴身伺候卢佳音的,她前后变化她不去深思,却不可能不知道。苏秉正只一提,她便了然,忙道:“小公主殁后,婕妤一度垂危。醒来后便将先前手书烧尽。改了笔迹。”斟酌了片刻,又道,“也许是经历了大变的缘故,性子也改了不少。”
苏秉正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仿佛已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时什么都不想深思了。就只溺水挣扎般呢喃道:“也许是被人调包了。”也许是有人早早的调查过他的一切,就照着阿客的模样调_教了这么个女人来给他。他就是会轻易的被阿客的一个影子拿捏住,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软肋。
他就只是不敢去想那个可能。他知道自己一旦去想了,那贪念必将他吞噬殆尽,再不能挣脱。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对阿客,会怎么令她厌恶和疏离。你看他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而阿客又是得残忍到什么程度,才宁肯忍耐这些,也不肯袒露身份。
他全力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他脑子一片混乱,只在此刻希望时光停留,不要催人。
而吴吉便在这时推门而入,向他通禀,“陛下,卢婕妤身边女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收线好麻烦……尤其自己都把伏笔给忘了的时候……
正文 55蒹葭(三)
五十四
苏秉正没有见芣苡。
其实答案早就在他心里,无需再问旁人。
他犹记得那日他昏睡醒来,自碧纱厨外望见卢佳音。光影静谧宁馨,她抱着三郎袒怀哺乳,眸光里是满满的温情和柔软。那个时候他便已认出了,他就只是不敢信,宁愿当一场美梦。
他以为自己是太思念阿客了,才会有这幻觉。可他这一生究竟有多少时候不在思念阿客?又有多少时候想将旁人错认作她,聊以慰藉。可十余年过去他依旧是非她不可,竟有几回真能将旁人错认作她,又将她错认作旁人?
他就只是不敢信罢了——他也比旁人都更有理由不信。
是他亲手将阿客入殓——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等着阿客睁开眼睛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她在七夕夜里挽留他,她拥抱他接纳他,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他等了十年才终于得到,这一生唯一想要的人,想要的安稳,想要的幸福。怎么可以就这么失去。
可是阿客没有醒来。她确实是死去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这是假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的去证明这是假的。可真的就是真的,阿客死了,没留给他一分想望。因他比旁人都更努力的去挣扎抗拒过了,所以一旦接受,这事实他便也明了得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刻。
阿客问他,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为什么他总是宁愿相信更让自己痛苦的。
因为那才是真实啊。他与阿客之间从来都是这样,所有的美好从来都只是短暂的假象,到最后只会让他在痛苦中更深的沉沦。他纵然再如何的期待能从阿客哪里得到,也已不敢相信阿客真的会给他。
可就算心知阿客只是一时寂寞伸手抱抱他,他也还是会欢天喜地的扑上去。你看她满足了果然说把他扔掉就扔掉了。
他可真像只狗啊。
所以不去期待就好了。没有奢望的话,就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折磨到他了。
怎么可以再上一回当啊……阿客都已经死了。骗他一回已经足够刻骨,怎么还能再让她骗第二回。
夕阳渐渐沉落,苏秉正坐在箱子上,手肘搭在膝盖上,像只败犬般垂着头。光尘入室,寂静如斯。
他只是不知该怎么做,这漫长的一生他头一次不知该如何拿定主意,不知该信哪些,不该信那些。
灯火初上时分,吴吉推门进去,轻声提醒,“陛下,入夜了。”
苏秉正抬起头,便见如豆灯光,窗内空寂无人,只院中草木兀自繁盛。蓬莱殿终究是空旷久了,便清冷的荒败得厉害。白日里还不显,夜间便冷寂得令人伤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