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昶胸口重重起伏了一阵,哑着声道:“我的确做不到如你一般,他是我的师父。”
“可以理解。”燕七道,“尊师重道是伦理教化所在,即便他十恶不赦,也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元昶一阵沉默,紧蹙的双眉越来越沉,忽地偏身一拳砸在旁边的山石上,竟是将那顽石堆成的山壁砸出个深凹进去的拳坑来,一拳之后又接着一拳,似是想要将满腔的矛盾与痛苦藉由这拳头倾泄出去。
十数拳过后,那些被砸出来的石窝里已沾上了斑斑血迹,元昶没有用着内功护体,完全是以肉身在硬撞那坚硬的顽石。
“别做没用的事。”燕七横跨一步,挡在了石头之前,元昶挥了一半出去的拳及时刹住,狠狠地攥得骨节响了几声,蓦然松开,垂落在身旁。
“我只是不相信,”元昶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令自己平复下来,“我不相信师父会这么做,他没有那样的野心。他平时根本就是个散漫性子,从不喜交际应酬,也不看重名声面子,功名钱财他全都不在意,便是身上领着散秩大臣的衔,也不过是随意顺着家人的意思为之,他又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燕七也无从解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的确也不知道这一世的云端为什么突然会对做皇帝感了兴趣,说他性子散漫,那也是真的,云端这个人性格本就凉薄,不喜欢的人余光都欠奉,若要让他去与别人交际应酬,他宁可直接一枪崩了对方省去这些麻烦。
至于功名钱财,对于学渣来说,视功名如粪土那是必然的,而钱财,前世的云端是全国最大的毒贩,钱多的可以用来烧暖气过冬,每日里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玩艺儿没玩过?什么想的到想不到的稀奇事没做过?古代这样的环境,能有什么事还可让早已历遍浮世的他生出兴趣来?
所以这就是他为什么想做皇帝的原因么?因为从来没玩儿过,所以想要玩一玩?
当真做上了皇帝以后呢?治理国家?真有这想法的话只怕连燕七都会笑出来。
“我想去见他,当面亲口问过他。”元昶抿紧了唇,“可惜不能。”
“的确不能,”燕七道,“涂家造反,你身为国舅还要去找涂弥说话,那岂不是在打皇上的脸。”
元昶偏开头,颈线与肩线绷得紧紧,良久方低声道:“知道吗,小七,在我极小的时候,师父……便已是我心目中的神祇,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能成为箭神那样的男人。是这个愿望一直支撑着我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练成了一身的本事,也正因着这个愿望,才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坐吃等死不学无术的纨绔。师父对于我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个应被尊敬和孝顺的长辈,他……是我十几年来的生命里最重要、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让我充满力量,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过上的将是另一种人生,而那种人生我根本不想要,我想要的,正是他给予我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抹煞不了他给我的一切。”
“我明白你的感受。”燕七道,“我也有个师父的,你忘了?你所说的这种感受,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我和你一样,把自己的师父当做神。可以这么说,在我师父的面前,正义与道德都无关紧要,因为师父即正义,师父即真理。如果师父想杀人,我会给他递刀,如果师父丧尽天良,我会陪着他丧心病狂。没有什么理由,就只是因为我的师父给了我一切。不过我比你幸运,我的师父恰好站在正义的一边。”
元昶声音哑涩:“而现在,所有人都在逼我与我的师父断绝关系。我当然知道他大逆不道,他十恶不赦,可他是给了我曾经、现在和未来的人,他是……他是我的信仰,我现在却要去推翻自己的信仰,眼睁睁看着他步向粉身碎骨。”
一边是皇帝亲姐夫,一边是信仰般存在的师父,任何人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只怕都是矛盾与痛苦。
“想听我的建议吗?”燕七问。
元昶便看着她。
“闹到了这个地步,他与皇上,总有一个要成为失败的一方。”燕七在他面前说话毫不避讳,“如果他胜,毒品将泛滥全国,毒品的危害,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知道。”元昶垂着眸,“他必须死,这一点我清楚,也没有想要阻拦,我只是——”
“只是明知他必须死,却还不能阻拦,这的确是很残酷的事。”燕七道,“他之所以成为你的信仰,是因为他一直高高在上,你一日达不到他的高度,他就一日不会在你的心目中淡化。没有人会在登上千丈高峰后还会留恋身后的土丘,现在你既然知道他是错的,他是祸端,他必须死,那就不妨狠心一点——在他死前,超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