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不知此番内情,瞅着面前这张废太子诏书,忽然有点不舒服。距离答应老爹要求已经过去快一个月,起头那股狠劲慢慢消退,一天天早起晚睡上朝听政上课听讲连轴转,渐渐每时每刻都像文火慢烤,钝刀子拉肉。他很担心自己无法坚持,又因为这担心而愈加烦躁,更觉难熬。
盯着“废太子为庶人”几个字,问:“宇文大人忽然让我学这个,是提醒我千万吸取皇兄教训,不要重蹈覆辙么?”
宇文皋愣住。他最初意图并非如此,但要说完全没有,却又不是。遂整整衣襟,肃然道:“殿下,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陛下于此诏书内历数史实人事,正可为鉴。”
宋微懒洋洋地扒拉着那张纸:“朝会那会儿我没仔细听,这时候重读,宇文大人,你知道么,我就想起一个词。”
宇文皋问:“殿下想起什么?”
“兔死狐悲——怎么样,我成语用得还不错吧?”
宇文皋顿时变了脸色:“殿下怎可如此想!殿下置陛下与臣属一片心意于何地!”
宋微撇嘴:“我当然不会跟我爹这么说。你也肯定不会告状,对吧?”
宇文皋还在脑中组织语言,就听宋微又道:“老大上蹿下跳,为的就是保住太子之位,说废也就废了。我这里左推右挡,死活不愿意,说立也就立了。废立之间,太子本人,其实没什么发言权。你们今日觉着我好,焉知不是觉着我好搓捏?回头觉着我不好了,等我爹一死,几个人一串通,皇子皇孙里另挑个顺眼的,逼我灰溜溜滚蛋,不是反掌之间么?”
宇文皋听他这么说,倒不急了。理清头绪,慢条斯理拱拱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殿下有此忧虑,并非全无道理。”
嘎?这下轮到宋微傻眼。他以为成国公必定当即否认,重表忠心,谁想完全出乎意料,竟然就这样认了。
宇文皋接着道:“敢问殿下,可会目无君父,骨肉相残?”
成国公提及的这一桩,正是前太子第一大罪。宋微摸摸鼻子:“你这不明知故问么?”
宇文皋又道:“敢问殿下,可会滥举奸佞,妄杀忠良?”
宋微继续摸鼻子:“别说我不想,就是想,也做不到吧?……”
宇文皋笑了笑,随即敛起笑容,接连发问:“敢问殿下,可会倒行逆施,戕害百姓?敢问殿下,可会屈膝外敌,奴媚外邦?”
这问得实在离谱,宋微干笑:“开、开什么玩笑。这样还用等你们把我撸下来?直接亡国了好吧。”
宇文皋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既然此四问皆无可能,殿下何愁不能成仁德之君,贤明之君?”
宋微听罢,静静考虑片刻,眨巴眨巴眼睛:“你是说,只要不犯这四种错误,别的都无所谓?”
宇文皋摇头:“殿下,微臣并无此意。”
咦?!宋微指着他鼻子:“你、你、你,说话不算数!”
“殿下,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大节固须坚守,细处亦应谨慎。只不过,坚守大节,在殿下心中所持信念。谨慎细处,在臣子日常多加劝谏——此臣子匡护君主之义也。”
因为知道六皇子文化水平一般,成国公措辞尽量往直白了说,但总忍不住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一下。
“皇嗣关乎国运朝祚,三公五侯有协助君主甄选皇嗣之责,废立有常,绝非儿戏。殿下但能坚守大节,又何必杞人忧天?皇嗣确立之后,我等更有劝谏匡护之义。殿下仁厚,自不会肆意妄为,亦无须瞻前顾后、固步自封,但能纳谏容人即可。”
宋微听到这,大致明白成国公的核心思想是什么了。他见多身居高位却狡猾虚伪表里不一之徒,这时候却觉得宇文皋此番话说得很真诚。
成国公把六皇子看一眼,见他若有所思,顿了顿,才道:“恕臣直言,宪侯劝谏殿下选妃成亲,此即诚心匡护之举。”
说完这一句,成国公再看六皇子一眼,见他变了脸色,却没有发作,遂继续往下说:“殿下执意要娶宪侯嫡长女,臣以为,不过意气任性。宪侯无奈应允,随即退让避嫌。臣闻说,宪侯已然请得陛下允诺,殿下登基之后,即与英侯对调,前往东南驻防,平荡海寇。如此公心为上,不着言语,忠谏自在。拳拳赤诚匡护之心,望殿下明鉴,万勿……以私怨妨害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