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野”乃宇文大人的字。《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宇文皋闻声站立:“是。臣以为,六殿下有孝慈仁心,足具君主之德。君德昭昭,则人心向往。垂拱而治,拭目可待。”
皇帝听到这,不由失笑:“垂拱而治?爱卿知六皇子甚深啊。孝慈仁心,你没说错。老六淘气是淘气,论淳厚本心,谁也不及他。”
孝慈仁心这一条,皇帝是一万个同意的。只不过他无从知晓,六皇子曾为宇文皋亡母吟唱挽辞,通宵达旦。在成国公心目中,如此恩情,有若山岳之高,冥海之深,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仅此一条,就足够令他毫不犹豫赞同皇帝的决定了。
宇文皋是孝子,更是理智派实干家。六皇子唱挽歌一事,绝不止一份私人恩情而已,关键在于体现了当事人对于孝义的态度。在成国公看来,君主号召力必须强,却不一定要太能干。所谓德在才先,民心为上。明国公所言智慧担当固然重要,但智慧担当都叫皇帝占去了,底下三公五侯六部九卿,干什么吃的?一个秉持正道、大度容人的君主,才最靠谱。
皇帝喝口茶,道:“朕还记得,你也有条件。”
宇文皋同样一躬到底:“是。微臣赞同陛下改立六皇子为太子。只是,微臣以为,改立太子的同时,亦须定下太子妃人选。”
皇帝默然半晌,叹气:“你也知道,为成亲这事,休王闹得厉害。”
宇文皋跟着默然半晌,同样叹气:“陛下欲改立太子,六皇子这个亲……则非成不可。”
皇帝没有马上回应。过了一会儿,才道:“鸣野,朕以为,你与润泽……私交甚笃。”
宇文皋顿了顿,郑重敛容:“陛下,正为私交甚笃,固须秉公行事。宪侯与休王亲密无间,本属私行小节,无关紧要。然若陛下改立太子,累及名声尚在其次,恐怕……有碍未来皇嗣。欲改立太子,必同时立太子妃。这个道理,陛下比微臣明白,想来……宪侯更加明白。除非,宪侯不肯赞同陛下决定。”
皇帝半天没说话。最后道:“宪侯那里,朕亲自去说。”
宇文皋心中黯然。公私两立,忠义难全。事已至此,成国公几乎能够预感,一旦皇帝给出足够分量的理由,宪侯可能作何抉择。
这时长孙如初插口:“陛下,臣以为,最难办的,恐怕还是六皇子殿下本人,不肯心甘情愿……”
皇帝看他一眼,神色淡然,不见哀乐:“朕当然知道他不肯心甘情愿。——不是你说的么?六殿下的大智慧大担当,非情势所迫出不来。”
寝宫暖阁内。
宋微神志迷糊,因为疼痛无法真正沉睡,瑟缩着身子不停往拥住自己的怀抱里靠,似乎潜意识里就知道,这样可以换得更多的舒适安稳。
独孤铣手里的鲛绡帕子浸了冰凉的井水,一层层往他裸露的左肩上覆盖。皮肤表面并未绽开,然而内里才愈合不久的伤口却因施力过猛而重新撕裂,一片红肿紫涨,十分吓人。
井水冰冷,痛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宋微慢慢清醒,睁开眼睛:“独孤铣……”
“嗯。”
“我好困。”
“睡罢。”
“睡不着。疼……”
独孤铣恼恨他没轻没重,自作自受,板着脸应两声,终究不忍。将汗湿的额发拨开,安慰道:“不能再下针止痛。一会儿汤药来了,喝下去会好些。乖,再忍忍。”
宋微眨眨眼睛,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难受。从思维到身体,全都沉重黏糊得像一团烂泥,分不出到底哪儿疼,怎么个疼法。眼眶冷不丁就红了。他脑子混乱,想不起缘由因果,只一门心思认定,自己会落到如此地步,全是眼前这混蛋的错。
扁起嘴,吧嗒吧嗒砸出几滴眼泪:“都怪你……”
独孤铣将他扶起来些,换了热帕子擦汗:“嗯,都怪我。”
心中不忍变作懊悔。明知道他要遭罪,如何不能抛开面子不要,替他接下那开场箭。其实心里也清楚,当真如此做了,多半适得其反,六皇子才不会承宪侯的情,搞不好逞强逞得更狠。眼下这般,倒是最好的结果了。
行动间牵扯伤处,宋微忽然就疼明白了,彻底醒神,想起了自己究竟为何落到此等惨状。被独孤铣温柔细致伺候着,不由既爽快又尴尬。可恨的是,爽快也好尴尬也罢,不但丝毫减轻不了身上的疼痛,反而好似具备了放大效果。悻悻道:“早知道,就该叫你替我,有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