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些碧桃树干粗细,年头应该不短了。形成如此规模,殊为难得,景致也确乎美不胜收。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心底一点隐约的念头模模糊糊成形。似乎这念头从进门就浮上心间,无论在王府哪个角落溜达,皆挥之不去。又似乎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早已投下阴影,只不过,这一刻才水到渠成,凝成一个清晰的烙印。
他站着认真想了想,慢慢把这念头理清楚。
这休王府好是好,却几乎看不到宋微本人的半点痕迹。六皇子在皇帝寝宫住了三个月,王府如何布置,独孤铣相信,皇帝必定要征询他的意见,且不厌其烦。而今这个样子,其原因只可能有一种:宋微的意见,就是没意见。坚持随便,随便到底。
独孤铣想起皇帝寝宫里宋微住的暖阁,上一次去,除了桌上几张鬼画桃符的大字,其余一切,都与他进宫前的布置没有区别。就像……就像曾经的宪侯府东院。他走的时候,与住进去之时,一般无二。两个多月工夫,没有费心做过任何改动。
与其说是随遇而安,不如说是毫不在意。
随时随地,拔腿就走。
独孤铣想起一句古人的诗:“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宋微大概最透彻地贯彻了这一精神,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表现得像个热情的主人,而实际上,始终只把自己当成过客。
他又想起元宵节那一出诈死埋名的“巧计”。当时因为太过震惊,不知如何回应,胡乱敷衍过去,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数年累积的经验教训告诉他,宋微骨子里偏爱釜底抽薪孤注一掷的方式。除去最关心的人,他可以毫不在乎地抛弃一切。独孤铣起先酸涩而又窃喜,因为在这出诈死埋名的剧目中,自己显然被他划在另一个圈子里。然而多琢磨几次,却渐渐体会出不一样的可能性来。
当宋微下意识将自身置于死地,所有的主动权便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随时可以斩断与他人的联系。这其中,毫无疑问,也包括他宪侯独孤铣。
到了今时今日,他还打着随时拔腿就走的主意。
他想来就来,他想走就走。
独孤铣把一朵碧桃捏在指尖,瞬间搓成了泥。
小隐,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笑语声忽地自后院门口响起。宋微被仆从侍卫簇拥着,施施然从外边走进来。
望见宪侯站在台阶上,闲杂人等不待六殿下有所表示,纷纷自觉撤退。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如管家李易蓝靛之流,也转身候在了门外。眨眼工夫,便只剩下宋微自己,与廊前的宪侯大人遥遥相对。
宋微左右瞅瞅,似乎觉得有趣,又有几分无奈。随即仰头对上独孤铣的目光,嘴角慢慢扬起,面上笑容渐渐加深,直至忍不住露出两排白牙。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嚣张得意,如同小孩子阴谋得逞般,天真又放肆。
他就这么嘻嘻笑着,环抱双臂,行至一树白色的碧桃花下,停住脚步,不往前走了。
咸锡朝亲王服色为紫色。像宋微封爵仪式所穿礼服,乃是云水纹紫绫袍,上绣盘曲金线蟒。而今日出门罩的,却是件紫绫常服,下摆和襟袖上缀着五彩云纹牡丹,头上一顶白玉冠,腰上一条白玉带,通身都是夺人眼球的富贵风流之象。
紫色衣衫挑人得很。肤色身段稍差,要么显轻浮,要么显土气。任谁都得承认,六皇子殿下这一身紫,比其他哪位王侯将相穿出来都要相称。
独孤铣定定地看着他,恍惚间几乎想不起此前的宋微是什么样子。仿佛他生来就成长于帝王之家,试遍锦衣玉食,历经声色犬马。
幸亏宋微过去留给他的诸多印象刻骨铭心,不过瞬息闪烁,那些画面便蜂拥而来:西都蕃坊一身耀眼胡服的小货郎,庾城客舍一身蓝色直裰的伪道姑,落霞湖畔顶着披肩卷发的瘸腿浪子,灵堂之上敷了满面妆容的憔悴挽郎……哪一个都不比眼前的皇子殿下逊色。
在短暂的记忆整合之后,独孤铣第一次产生了浓重的怀疑情绪。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他,又好像……都不是他。
他轻轻摇了摇头,把莫名其妙的念头驱逐出脑海。居高临下,冲宋微道:“还不过来?等什么呢?”
宋微闻言,下巴挑得更高,眼睛眯得更厉害:“当然是……等你求我。”
那副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嘴脸,惹得独孤铣心头一跳,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天还没有完全黑,来到近前,看得越发清楚。宋微站在碧桃花下,一身紫绫衣裳,艳过灼灼鲜花,粲粲云霞;一双明澈眼眸,亮过璀璨星光,烂漫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