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马铺同时也做唱挽歌的生意,养了几个职业挽郎。这边绘画,那边唱歌,煞是文艺。
宋微有时拿着笔,一边画一边听,怔怔地就发起呆来。
挽郎们唱的,俱是前朝或本朝诗人们广为流传的经典名作,曲调悲凉沉郁,词句悱恻质朴,对于心情不好的人来说,端的是直扣心弦,情难自抑。
但听一人唱道:
“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
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
白日入虞渊,悬车息驷马。
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
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
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一曲终了,又有人唱道:
“按辔遵长薄,送子长夜台。
呼子子不闻,泣子子不知。
叹息重榇侧,念我畴昔时。
三秋犹足收,万世安可思。
殉没身易亡,救子非所能。”
前一首,以第一人称感叹生死,自古皆然,无人例外,貌似豁达,实则空虚无依。后一首,以第二人称悼念死者,生死相隔,无从挽回,更加激烈而绝望。
这些词宋微早已听熟,这一回却突然想,独孤铣说得不对。他所知道的,他能记住的,再多再牢靠,也不过这一世。这辈子过去,便罢了。可是自己却很可能得带着它们走到下一世去。真不公平。
又想,此事反过来说也可以。自己觉得可能重复的东西,同一个时空的其他人,却未必能够。拥有便是拥有,失去就是失去。正如宋曼姬只有一个宋小隐,皇帝也只得一个六皇子。
古话说得好,今日事今日毕。这辈子的事,该这辈子了。
听着听着,不由自主跟着哼出声。他自己没感觉,只顾哼唱得投入,却不知那几个正经挽郎皆收了声,侧耳倾听。对面坐着画纸马的另一个学徒工,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淌。
老板等他唱完,惊喜交加,立刻问:“马良,你可愿改做挽郎?工钱是画纸马双倍,另有主家赏钱可拿。如何?”
宋微低着头,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附录:
《挽歌》第一首作者三国魏国缪袭
第二首作者西晋陆机。
关于落魄公子唱挽歌混饭吃,参见唐代白行简《李娃传》,哈哈!
第94章 哀怨相关歌一曲,温存可表梦重来
凶肆街上唱挽歌的,当然不止一家。同行是对头,又是做的技术活,难免场场斗输赢,时时争高下。东边这家,也就是宋微服务的这家,老板姓常,铺子号曰常记。西头那家则是宋微目前的本家,马记。
论唱功本身,常记不如马记。几个挽郎只及专业中上水平,比不得对方有高手。好在常老板心思灵活,财力雄厚,在装备和配套设施上大下功夫,又发挥纸马作坊的长处,把服装道具之类搞得美轮美奂,华丽眩目,倒也拼个旗鼓相当。
自从发掘了宋微这块璞玉,常老板简直乐得晚上睡觉都要笑醒。常记的几个挽郎集思广益,各展其能,倾囊相授,把所擅长的曲目,演唱的要领,一一教给宋微。常老板还非常注意做好保密工作,严肃叮嘱不得泄露出去。
原本宋微答应改行,主要原因有两个。其一,挽郎须上门服务,走街串巷,上至大家世族,下至平头百姓,都有机会登堂入室,是打听消息窥探故人的上佳行当。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挽郎出场时要上妆,且上浓妆。傅粉涂脂,脸上雪白的厚厚一层,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很符合宋微目前掩人耳目的要求。
他其实还没想好到底该做什么,反而本末倒置先想到了该怎么做。这很好理解,他熟悉和擅长的,始终是形而下的、具体的问题。那些形而上的、操控全局、决定长远的思考,难度实在太大。
既然答应了,便没有随意敷衍的道理,再说本来还欠着人家的情。宋微天生唱歌一流,音色好,音域广,最最要命的是,嗓音里天然带着情意,开腔就能感染人心,极具蛊惑性。他学起这些东西来,快得很,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歌词虽古朴但并不深奥,往往唱几遍那意思就恍然大悟。他算是亲身体会到了古人所说“熟读古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真谛。
这份工作既发挥所长,又轻松灵活,且符合个人兴趣爱好,兼能有效发泄郁闷心情,比那什么不着调没前途的六皇子不知强出多少。等宋微从常老板手里接过预支的两贯钱工资,就更满意了,收入水平稳超工薪阶层平均水平。
真是完美的职业啊。若是可以,让他一辈子干这个也没意见。
本来对于常记这帮人摩拳擦掌预备厮杀的状态还有些好笑,随着宋微越唱越投入,真把自己当成上阵杀敌大将一员,每日里充实忙碌,那什么前世轮回今生恩怨,生之意义死之价值,等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