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铣守在房门口,仆人扶着老侯爷在椅子上坐下。独孤琛身体不好,腿脚不便,这一下午高兴是高兴,可也真疲惫。心里细细盘算,十分庆幸宋微是这样的脾气个性,做个闲散王爷,再合适不过。一位处于权力斗争边缘的皇子,却很可能与皇帝关系最密切感情最深厚,宪侯府与之结下渊源,只要处置得当,先前所担忧的新皇登基后的尴尬局面,并非无法避免。
抬眼瞅瞅儿子,不动如山,沉静如水,一时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想来经过这么多历练,那些江湖上野出来的,军队里杀出来的血勇冲动、狂放不羁,终于沉淀为庙堂肱股社稷栋梁所必需的稳重,不禁老怀大慰。
室内,皇帝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床前,低头看了许久,小声道:“像不像?”
身后内侍上前一步,轻声回复:“陛下,像。”
皇帝又发了半天呆,才道:“尤其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那模样,可真像,最能搅动人心,叫你忍不住就要跟着他笑,跟着他哭。”
内侍偷眼看了看皇帝神情,才道:“陛下仔细瞧瞧,依微臣之见,也有地方不那么像。比方眉毛,再比方……耳朵……”
宋微有一双浓密挺秀的长眉,与昔年纥奚昭仪纤细的弯眉形状并不相同。但自幼跟在皇帝身边的内侍却知道,当初年轻的皇帝,也曾有一双如此挺拔的剑眉。如今年纪大了,眉梢下垂,故而不大容易看出来。
宋微还有两只圆润的耳朵,与五官相比,略显肥厚。因为跟脑袋贴得近,不是特别亲密之人,根本注意不到。皇帝伸出手,摸上他耳朵。轻轻碰了碰,观察他的反应。见睡得毫无知觉,才仔仔细细捏起耳廓,将耳轮的形状用手指一点点描摹出来。半晌,抖着声音道:“是‘如意金钩’。青云,这孩子的耳朵……是‘如意金钩’。”
咸锡皇室有个突出的显性遗传特征,耳朵上方比一般人多一个向内倒扣的漩涡,整个耳轮线条形成一柄如意形状。相学家美其名曰“如意金钩”,主大富大贵。凡属嫡系子孙,概莫能外。这一特征作为皇家隐秘,仅在小范围内口耳相传。有些皇室子弟,一辈子都未必注意到自己身体上这个细微异状,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一定放在心上。
那名叫青云的内侍显然也激动起来,眼含泪水,弯腰冲皇帝道:“恭喜陛下!”
“我再看看,再看看……看看李易说的那颗痣……”
皇帝将宋微脑袋抬起来,青云赶忙过去帮手。撩起后颈的头发,在发际线附近细细搜索。
“这般好的头发,跟他母亲一个样。”皇帝仿佛自言自语,青云却不敢答话,只帮着把人扶稳。
“啊,找到了!”
宋微颈后正中,发际线稍稍往上,皇帝双手分开的发根处,有一个殷红的小圆点,活脱脱就是一颗朱砂痣。因他头发浓密,若非如此找法,根本发现不了。事实上,就是宋微自己,也从来不知道,这个身体隐藏着如许多的秘密。
皇帝让宋微的脸侧趴在自己身上,拇指摩挲着那颗红痣,神情渐渐恍惚。
这个以为二十二年前和他母亲一同葬身火海的孩子,竟然还活着。在身为父亲者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这般模样。
当日阿奚曾以死相逼,坚持这个孩子是皇帝亲生骨肉,自己却始终不肯相信她。她是用了什么样的决心,抱着什么样的绝望,把孩子送走,随后点燃了那场大火……
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愧疚与追悔如滚滚浪涛,排山倒海而来,纵有帝王之身,亦难以抵挡。
青云扑通跪倒在地:“陛下!天家骨肉团聚,陛下洪福齐天,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回过神,镇定下来。放下宋微,坐在床边:“这颗红痣,李易说是刺破皮肤,用茜草染的。身体发肤,不可毁伤,更遑论金枝玉叶。可怜孩子才出生,就受了这种罪。李易此人,胆子还真是不小。”
二十多年过去,当初人为染出来的标记,已经沁入肌肤,完全就像从皮肉里长出来似的。
青云心说,若非胆子大,哪里敢帮待罪宫妃把初生皇子弄出去。小心答道:“他也算是有心。”
皇帝轻哼一声:“当年他不过一个小小医僮,行事便已如此周密,确乎人才。这些年待在太医院不得升迁,倒是委屈了。看在他保全了皇家血脉的份上,将功折罪,等六皇子开府,叫他也跟着罢。”
青云点头称是,暗道果然失而复得就是不同,名字还没入籍,宗庙也没拜过,当爹的就开始为儿子长远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