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琛一贯有点老顽童习气,眼下明摆着宋微越放得开,皇帝越高兴,索性痛痛快快跟个小辈较起劲来。一手七弹连发,“叮叮咚咚”七声脆响一下紧接一下,仿似灵巧的手指划过七弦琴,奏出珠玉流泻般的乐音。末了,得意地看宋微一眼,冲皇帝拱拱手:“先生承让,在下惶恐。”
宋微挑眉。他没练过这手功夫,然而击鞠训练时几十上百下连击也有过,原理是相通的。
他不急着拿箭,就着跪坐的姿势直起腰身,开始缓缓扭动肩膀肘腕,做准备运动。
投壶源自射礼,参与者遵守很正式的贵族古典礼仪,采用长跪方式。宋微姿势很标准,皇帝以为宪侯想得周到,提前做了礼仪培训,却不知道独孤铣第一次看他动作,也小吃一惊,继而认为是模仿能力强的缘故。
如此端庄高雅的姿势,宋微歪着眉毛撇着嘴,慢慢捏响自己手指,十足流氓混混德行。无奈他长得太好,这般表情神态,让人瞧去也毫无暴戾之色,只觉滑稽怪趣。皇帝跟老侯爷都忍不住加深笑容看向他。
宋微热身完毕,抓起七枝箭,抬手眯眼,比划一番,手腕连抖,也是“叮叮咚咚”连响七声,全部投中。他占了年轻的便宜,手稳眼利,这一下速度上居然跟老侯爷没有多大差别。
看独孤琛一眼,也冲皇帝拱拱手:“宋老爷、老侯爷承让,小子惶恐。”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皇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半天也没收住。
一轮结束,随侍斟满酒杯,四人照规矩喝酒。宋微不嫌多,陪分数垫底的独孤铣喝了三杯。下一轮比赛开始,皇帝心思越发不在游戏上。轮到独孤琛,第一枝插在壶耳上,第二枝斜入壶口。到得第四枝,在座都看出来了,他竟是完全模仿皇帝,投出个一模一样的结果,连那斜入的角度都似乎分毫不差。
皇帝在众人的赞叹声里回神,看明白怎么回事,不满道:“又来这一手。一把年纪欺负小孩子,也不嫌丢人。”脸上神情却甚是欢悦。
独孤琛又是一句“惶恐”搪塞过去。心说总算以后有人逗你开心,我这把老骨头可以歇歇了。
宋微被激出斗志,掂了掂手里的箭,轻笑道:“宋老爷、老侯爷恕罪,小子不逊,要试试运气。”
深呼吸几下,慢慢抽出一枝箭投出去,恰插在铜壶右耳上,与皇帝投出的第一枝完全相同。接下来六枝箭,竟然也丝毫无误,学着独孤琛的样子来了个翻版。
皇帝转头看向老侯爷,哈哈笑道:“你尽拿这一手寒碜我,如今遭报应了吧?小隐真不错,好孩子。”说罢,目光从宋微身上掠过,生怕太过露骨,又飞快地收回,掩饰般捋起胡须。独孤琛体察圣意,配合着跟皇帝插科打诨。
独孤铣一直没机会插嘴,这时低声对宋微道:“长辈面前,注意点礼节。”
宋微“哦”一声。他没想到宪侯父子跟皇帝关系这么好。如此看来,年节里到近臣家中放松放松,大概亦属常事。那么不论独孤铣是明讲还是暗示,皇帝这个态度,应该早知道自己身份。这面子给得可真不小,虽然绝不是给自己的,但深感与有荣焉。
再一次轮到他投壶,把七枝箭一根根闲闲丢出去,统统插在铜壶两侧的耳朵上。翎羽红白相间,簇拥在一起,活像细脖子美人两鬓各戴一朵大牡丹花,莫名喜感。
宋微自己先忍不住噗哧一声,然后脸上两分坏笑三分讨好,歪着脑袋对独孤铣道:“喏,你叫我注意礼节,我注意了啊。”语调无辜非常,细察之下,还透着撒娇的味道。因为喝了不少酒,眼眸水润,绯红上脸。
他想,主位上坐着皇帝又如何?皇帝是来玩儿的嘛。
独孤铣霎那间狼狈万分,招架不住。
他猛地站起来:“时候差不多了,我叫外边传晚膳。”
按照预定计划,皇帝吃了晚饭便回宫去。毕竟初次见面,先看对了眼,之后才是复杂细致的正式程序。初七人日,宫中举行小规模庆典,皇帝御赐群臣彩缕人胜。像宪侯这样的身份,足以带家眷入宫谢恩。事先商定的方式,便是人日那天宋微混在宪侯队伍中进宫,皇帝提前做好准备,会同太医一起验明正身。
菜肴一样样端上来,又撤下去。独孤铣心中渐渐沉稳,他要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把整桩事情向宋微说清楚。不但要说清楚,还要说妥当。
无论宋微什么反应,这事必须妥当。
若是上天注定,那么别无他法。
饭快吃完,皇帝忽然对独孤琛道:“上回给你一坛并州新造的六曲香,还有没有?今日高兴,忽然有点想它。我看小隐也是个能喝的,拿出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