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扮作卢生的老生,绝对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一个抬手一个转头,竟浑身都是戏。
嗓子就更别说了,唱腔配着那笙箫唢呐,眨眼就把人给带进了情景之中。
卢生带兵打仗,立了战功,抵御了来自番邦的入侵,更在天山勒石记功,凯旋还朝,被封为了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同平章军国大事。
谁料,阴险政敌,竟诟诬他里通外敌,与番邦勾结。
皇帝立时震怒,下旨革了卢生的职,还要斩他脑袋。
眼下这一场戏,便是法场前后的一段。
差役们叫卢生吃过了断头饭,将之押赴刑场。
卢生刑场上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凄惨遭遇,正当行刑时刻,皇宫里又来了圣旨,竟赦免了他的死罪,转而发配到广南鬼门关。
原来是他发妻崔氏,带着儿子们去午门外叩头跪求,好歹才打动了皇帝,饶了卢生一命。
只是发配鬼门关,也得立时起行。
宣旨的官员叹一声“小心烟瘴地,回头雨露天”,极言鬼门关之险恶,便回去复命,留下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到最后,只听那老生凄惶无助,脚步蹒跚,怀着满腔悲怆地唱着:“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夫妻两人,携手相看泪眼,才共唱了最后一句。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哎呀,断肠人……”
场面一时已在悲喜交加的极点。
几个差役强押卢生流放鬼门关,夫妻两个痛苦不堪。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耳边,还是那戏末唱腔的余韵。
陆锦惜只觉得脚底下莫名窜上来一股寒气,手边的瓜子早忘了剥,已放着有一时了。
她忍不住地,朝着下方看去。
点了这一出戏的当朝太师顾承谦,就端坐在那一把太师椅上。
从头到尾,都没动上一下。
从陆锦惜这个角度,看不见他正脸,当然也观察不到此刻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旁边的永宁长公主。
听到末尾,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了顾承谦一眼,眼底深得像是一片海。
可什么也没说。
收回目光来,永宁长公主只把酒盏一端,大袖一掩,将美酒饮尽,趁着醉意微醺时刻,将酒盏往案上“啪”地一放,大笑着喊了一声:“好!”
“轰。”
场中,这时才跟着起了雷鸣般的喝彩与叫好。
陆锦惜人在座中,耳边再没别的声音,见着场上热闹,竟觉得又冷了几分。
这一出戏,好似隐隐藏着玄机。
只是,谁能参透?
整个影竹楼,已恢复了先前氛围。
所有人又开始推杯换盏。
喧哗声,一直传出去,越过了花园的西墙,传到了墙外街巷上。
一匹马。
一个人。
一只锦盒。
顾觉非牵着马,夹着回生堂来的锦盒,已在高墙外,站了有许久。
面上,再没有将归家门的半分喜悦,也再没有将见故人的种种忐忑,就连那种六年后才还于世俗的复杂……
也彻底消失一空。
这一刻的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眉目上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一种霜刃似的锋利和冰寒,浸着血似的,凝了一股深深的煞气。
一身青袍,一身孑然。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婉转曲折的昆山腔,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乱臣贼子!
也敢称功臣宰臣?!
顾觉非竟没忍住,冷笑出声!
声音里,是荒谬,嘲讽,轻蔑,甚至……
不屑一顾!
“啪!”
回生堂那锦盒,竟被他一手抄起,砸在了墙角!
哗啦一声,瓶瓶罐罐伴着字迹潦草的药方一起飞出,全砸了个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马儿顿时受惊,便要避开。
可盛怒之下的顾觉非,动也没动一下,五根如玉竹修长的手指,依旧抓得紧紧的。
缰绳立刻在他掌心之中,拉出半条深深的血痕!
顾觉非回头大声骂它:“你也想瞎眼不成?!”
平静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怒意。
只有一片寒冷的森然。
这声音,似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慑之力。
方才还挣扎的烈马,一时竟不敢再动,朝着顾觉非俯首。
“滴答。”
鲜血染上缰绳,缓缓坠落。
顾觉非的面前,是沾了脏污的药方,摔破了的锦盒,还有碎裂四溅的瓶瓶罐罐……
满地的狼藉。
却狼藉不过他此刻的心绪。
他看着那终于乖顺了的马,眼底一片冷寂,心头却已沸腾着一股盛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