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年纪,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一声一声,都是控诉,最后又生出一种绝望:“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可怕的儿子……”
父子俩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坐在书案的两头,仿佛分庭抗礼,又似乎针锋相对……
顾觉非坐着,听着,也看着。
脸上的嘲讽不见了,愤怒消失了,只有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他发现,顾承谦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薛况,觉得证据都是伪造,还为他惋惜。
甚至因他的死,恨了他这个“残害忠良”的儿子,整整六年……
就仿佛他的诗书礼仪,不是他所传;待人接物,不是他所求;步步谋划,也不是他所教。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无缝,而赞赏骄傲。
沽名钓誉,二十三载!
多好的八个字啊。
“所以,在太师大人看来,‘心’比‘迹’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薛况即便是数度放过匈奴大将那耶扎,以战养兵,掏空国库,背上江南数万人命,养兵造反证据确凿,也是他无心之失。”
“他照样是个英雄”
“我这等阴险狡诈、手段恶毒的小人,便是救过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顾觉非的声音,很慢,很缓,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拿着那封从边关截回的密信,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薛况通风报信。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逐出家门!
旁人都道,他顾觉非是天上神明;
顾承谦以为,他是披着画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为真,剖开了自己血肉之躯,才看清楚:里面瑟缩着的,不过一只可怜虫,一条丧家犬!
唇边,终于还是慢慢地挂上了一分笑。
顾觉非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人传薛况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卷土重来,起兵造反。好叫你个老糊涂,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是飞过的风,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顾承谦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汤碗,便向着他砸去!
“逆子!”
“啪!”
一声炸响!
那汤碗落在顾觉非的身上,又因为力道太猛,顺着捧在了他身后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哗啦,顿时粉碎!
醒酒汤浇了一身。
左侧脖颈,被锋锐的碎瓷片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顾觉非坐着没动,也没躲过。
他望着站在对面,胸膛起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师,忽然发现他两鬓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时想起十日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可最终也都没有说。
顾觉非无言地起身,踩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向着外面走去。
书房的门一开,便有“呼啦”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起他的青袍与鹤氅,宽大的袖袍好似玄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他出了门,一步也不曾回头。
决绝,一如六年之前,那个瓢泼的雨夜——
冒着寒雨,一路上了大昭寺,隐居在雪翠顶。
一住六载,也一寂六载!
上山时,他还初负盛名,是个弱冠少年;下山时,盛名依旧在,可他已年将而立……
六年啊……
有几个六年可以等?
六年前,他可以逐他出家门。
六年后,他还想撑起顾氏一门,除了他,再无第二个选择!
可是为什么……
回来就要问薛况的事?
难道他以为,六年过去,他会悔过吗?
不曾有“过”,何处来“悔”?
顾觉非忽然觉得自己很累,也很天真:早在立在高墙下,听见那一出戏的时候,他就应该掐灭对顾承谦最后的一点幻想。
裂缝,如鸿沟天堑,早已不可弥合。
卧山居就在前面不远处。
顾觉非一眼就能看见,还能看见里面徘徊的人影,可现在他竟然半点也不想回去,干脆就转了身,一径向西去。
——他怕自己留在府中,一个想不开,把那老糊涂掐死!
西角门很快就到了。
这会儿筵席刚散不久,府里都忙着,也没个丫鬟仆役在附近,顾觉非嘴唇紧抿,一脚踹了门去。
“砰。”
虚掩着的两扇门,一下打开了。
门外。
陆锦惜刚刚弯腰,将地上那一页染着脏污的药方,捡起来,拿在手中,还未来得及细看。
她原本在前门等陆九龄的。
只是刚才一阵风,吹了页纸来,她瞧见那字迹实在眼熟,便没忍住,出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