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暗下决心,从今往后再不哭鼻子,再不要被这混帐男人整日里揶揄自己“娘们儿唧唧”的,可是男人冷不丁来这么一番贴心实意地温存,逗得他那两泡子不值钱的眼泪顿时就止不住,抱住大总管的脖子呜呜呜哭起来。
哭得俩眼肿成桃子,把大总管的衣服前襟搞得全是眼泪和鼻涕。
有人呵护疼爱着的滋味,原来是这般的好。
那些日子里,政府又派了人来,筹划着在格姆女神山里开出一条公路来,从外边一直通到葫芦桥,再从葫芦桥联通起坝子里九村十一寨的寨门。
葫芦桥那一只嘎悠嘎悠了一百多年的木头桥,在地震里都被震得七零八落,这一回就要彻底做古,重新修一座钢筋水泥桥。
大总管去到土司堡里,与省里来的干部商议大事。这厮身子不爽,尤其不能骑马,也走不了长路,丹吉措于是说,不然给你弄一顶轿子,把你抬了去?
大总管怒嚎,轿子都是女人坐的!
实在无法,给弄了一顶滑竿,由两个壮丁抬着,吭哧吭哧,给抬去了土司堡。
眼镜干部们对永宁大总管的威风仍然心有余悸,如临大敌。
大总管这一回倒是态度和善了许多,大约是心情同上一次已经大不一样,说话也不再扫枪子儿,凡事进退之间,竟然忍不住还要瞧一眼身旁的丹吉措的眼色。
倒不是男人心里没有主意,而是丹吉措会在桌案上下不停地给他打手势:小仙鹤笑眯眯地抿嘴喝一口酥油茶,那意思就是,嗯,说的不错,态度很好,您继续。
小仙鹤掀起酥油茶碗的盖子,慢条斯理地呵气放凉,不端茶进嘴,那意思就是,悠着点儿悠着点儿!总管大人您语速太快了,火气太盛了,坐姿不够沉稳端庄了,句尾捎带的各类感叹词也忒不客套了,该收敛起您的牦牛脾气了!
小仙鹤“啪”一把扣住茶碗盖子,意思就是,别钻牛角尖,争执几句差不多就收场了,这话题咱可以迂回地计较,即使不同意咱也不要当面与官府叫板说“不成,老子不干”!
大总管也终于点头同意,工程队进驻到永宁坝子里,开公路,架电线杆子。往后家家户户可以不用再点煤油灯,屋顶要吊起电灯泡了;磨青稞、舂米粉啥的,也不必再费力地用木棒捣石臼,骡马拉磨盘,各村各寨要集资买进电动的打谷机、脱粒机和磨面机了。
作为“回报”,永宁坝子要给官府纳贡进税,每年贩卖皮货、牛干巴、青稞粉、大苹果和白瓜籽赚来的钱,依照份额缴税给政府。
就只有一件事,大总管说啥也不肯让步,还偏偏是件大事。
政府说,马帮必须要交枪,枪支弹药都得收缴充公,即使是这偏远山沟里的摩梭村寨,亦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随意砍砍杀杀,没有王法了。
大总管坚决不肯同意,税可以交,枪绝不能交!
丹吉措在一旁拼命地打眼色,茶碗盖子上下翻腾也堵不住男人的嘴。
大总管直截了当对省里来的地方官说:“老子手里那上千条枪,是护着这永宁坝子几百户人家几千个人头的性命安危!手里没了枪,还咋能对付得了拦路和劫寨的马匪?”
眼镜干部说,护路护寨是政府要管的事情,你交了枪,我们可以保你的平安。
大总管冷笑:“哼,就眼下这乱糟糟的世道,你能保俺们的平安?德钦的马匪胡三炮你们灭了么?!声势浩大的剿山剿了好几趟了,胡三炮还是没灭掉。你们凭啥敢说这个大话,能保永宁坝子的平安?”
省干部拿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又擦擦嘴角边沾的酥油茶汁,耐心地解释道:“这各路的土匪山贼,早晚是要灭的。我们的军队已经在向滇藏边界进驻,包围了德钦的几个山头,只是当地地形环境恶劣,我们的队伍搜山也需要时间的嘛……”
大总管冷冷地答道:“成,你们慢慢地搜山,剿匪。那胡三炮就是我阿巴旺吉最大的仇家,你们一天灭不了那玩意儿,老子一天就不能缴手里的枪!”
省干部无奈地扶了扶快要跌到脚面上的一副眼镜片子,这位总管大人实在太难搞了,要想“和平演变”这永宁坝子咋就这么难呢!
胡禄达大土司已经吃掉了第六块糯米糍粑粑,正在用力地嚼第七块糍粑。什么缴枪不缴枪的他并不十分在意,反正他手里也没有几杆枪可以用。
大巫肯布遥遥地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即使坐在屋内,斗篷帽子也盖在脑门上,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个下巴颏。这家伙自从上一回被小仙鹤指摘了一通,忽然就消停了,很久都不曾再来找丹吉措的麻烦。往日时常就村寨里的大事小事与大总管争执,如今也不争了,这议事厅里基本上就变成了大总管的一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