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的眼眶里渐渐地蓄起了泪。
她甚至是惶惑的,在她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冲击着她的自制,她想要止住许凤佳的话头,想要挽留住在这一个月间,存在于他们间的那一份虚假的平衡。有些事被避而不谈,有些人被搁置到台面下头,他们还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虚假的温情。
但这份所谓的恩爱,似乎正随着许凤佳的告解而渐渐地零落了下来。
“在广州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给善礼的支持实在太少,为了你我也要回京城来。我想我的时间太少,要让你对我低头,对我说一声请,总是要做水磨工夫。只要我肯等,我总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地选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在追着你要一个选择,你却只会告诉我,你没有选择。我情愿慢慢地推,而不是想要一下打破你的……你身边的……你心里的那扇门。”
“可今天我看到你和封子绣说话。我花了多少时间看着你,杨棋?我知道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对长辈,对朋友,对敌人,对下人,甚至是对我……可当你和封子绣谈话时,你脸上的表情,我一个都没有见过。”
“我那样想要,那样多次去逼迫你,不就是想从你脸上看到那样的神色?我求都求不到的真诚……你凭什么那么轻易地给了封子绣?”
他慢慢地抽回了手。“我一直告诉自己,要等,不要逼你太过,要等你放开心门,让我进去。我知道你自小日子过得不容易,所以你习惯提防,习惯作伪,习惯了……习惯了向你索求什么的人往外推。可我不知道,其实你只是对我把守得那样严,而要关心别人,要去选择别人,又是那样容易简单的一件事。在心里,你一直都没有喜爱过我,你是真心要把我推得远远的。嫁给我,你是真的没有选择。”
他的语调里,又笼罩上了那死气沉沉的哀伤。
七娘子不觉又抚上了脸侧,似乎正在挽留许凤佳所留下的那一点余温。
她似乎是真的做到了她需要的一切:她让许凤佳相信了她一直需要他相信的事。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所以他不应该继续纠缠。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了下来。
她感到,她明白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如果她放任这一刻过去,以后许凤佳就不会再索取她所不想给予的那些东西。她的感情,她的爱情和她的在乎。
然而他也不会再给予她他的关心,他的爱情和他的在乎。他已经承认了杨棋是他的失败,而学会承认失败,正是接受失败,遗忘失败的第一步。
放开手,放开这一刻,她的生命中将不会再有许凤佳这个变数,她会得到一个优秀的丈夫,一个和桂含春、和权仲白没有不同的丈夫,在她的生命里,不管是谁扮演这个角色,都不过只会是个符号。
然后她会失去许凤佳,这个她一直在努力否认,努力抗拒,这个她理智上也明白永远无法成为她想要的伴侣,然而感性却不断想要靠近的男人,一个鲜活的,独一无二的许凤佳。
西三间就安静了下来。
七娘子数着自己清浅的呼吸,听着许凤佳粗重而略带梗塞的呼吸,她紧紧地闭上了眼。这安静,让她窒息。
推掉,推掉,放开手。她的意识里传来了喃喃地,无声地低语。
不!留下他!又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不顾一切的尖叫,留下他,留下他!
在这一瞬间,前世今生无数个碎片席卷而至,她看到封锦,寂寞地盛放,看到五娘子临终前那一抹释然的笑,看到六娘子的窒息,看到她自己在人群中踱步,自由自在,然而无边寂寞。
那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不闻。
这份让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甚至长到两道呼吸声都匀净了下来,才有一道安静而冰冷的女声,打破了浓黑色的静谧。
“知道在表哥面前,我为什么能放下心防吗?”
没有答话,然而那粗重的呼气声,却已经顿住了。
207自我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她盯着黑暗中模糊的百宝嵌痕迹,几乎是虔诚地用自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那精致的做工,在她内心深处有个部分不禁开始好奇,究竟是要花费多少年心思在雕琢技艺上,才能将珍珠宝石这样精巧地镶嵌在坚硬如铁的黑檀木上,以至于造出了这样的工艺品……
下一瞬间,她又坚定地推开了自己漂浮的思绪。她知道自己又在逃避,在这么多年的矫饰之后,她几乎已经不能自然地面对自己,更不要说将一部分的自己向着这个危险的男人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