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羡曾对她承认过,他是白身,无官无职。
每天就是躺在家里睡大觉,驾车去城郊游玩,要么就是去拜访自己那几位身居高位的好朋友,和他们闲来执麈论道。
王羡来得频繁了,这些时日刘俭又不见了踪迹。
刘俭是个浪荡的性格,新鲜感来去如风,神龙不见神尾的,慕朝游也不担心奇怪。
不同左右说话的时候,王羡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她。
他其实不喜欢高枕于家中酣眠。
妻子去得早,儿子王道容不着家。每日王羡起身,往往要坐着出一会儿神,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待在家里吧,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王羡偶尔会去妾室张悬月那儿坐一会儿,听她谈会儿琴。
然后便是看看书,写写字。
一抬头,日头还老高呢,白日太长,光阴实在难消磨。
他就叫上阿簟,驾车去见老朋友周泰几人,他们平日里去官署打个卡,在家里也闲得长毛。
几个人坐在一起说说话,勉勉强强到日暮了,这才又回到家中。
阿簟点上一盏孤灯,孤零零地枕着孤影睡了。
偶尔,也不是没有怅惘不知前路的恍惚感,但这是人人都有的,年纪大了,就是在等死,没必要去探寻这些有的没的。
不去想,很快也就打发掉了。
王羡很喜欢看慕朝游忙活,他不爱喝酒,就叫上一碗热腾腾的水引,看她抱着酒坛子忙得团团转。
风吹动旌旗,春风熏得人陶陶然,酒香熏得行人熏熏然。
热气腾腾的饭菜飘着白烟,酒肆里的酒客们在高声说笑,嘈杂的说话声在烟气中飘得很高。
她穿行在人群里,忙得足不沾地,额头鼻尖盈着细密的汗珠,却不慌乱,忙得富有条理,像这一曲乐章中最和谐的音符,看得王羡觉得心里很踏实。
年轻,可爱,活力。
王羡仅仅只是看着,便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好像明天还有盼头呢,每一天都还有盼头呢。
老子一连几日都不着家,就连王道容这个薄情的儿子都觉察到了蹊跷。
王道容平日里不太着家,但并不是全不回。
否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南国人虽然放浪,还是在靠着举孝廉做官。就算演戏,王道容也得旬日去王羡那边问个安磕个头。
刚踏进王家的宅院,小僮阿笤就迎了上来,“郎君来得不巧,郎主才出门。”
王道容不关心王羡去了哪里,或许又是驾着车和他那几个名士朋友游山玩水。
但他近日出门的频率实在有点儿高了。
王道容不禁拧起了眉头:“又出门了?”
因着这些时日大将军动向不定,他过来这里也比往日频繁了点儿。几乎回回过来,回回都要吃上闭门羹。
王道容微有些倦怠,他这个爹一向不着调。他这个做儿子的也懒得去做老子的主。
再说他今日也不是冲王羡来的。
总归是自己的家,王道容入了府,看了会儿书,又练了会儿字,撂下书又小睡了一会儿。
他和王羡基本上日日都是重复着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之后,王道容沐浴更衣,端坐在蒲团上入了一会儿定。
然后便叫来了他此行的目的—他留在府上的心腹彭仆元。
一个年约三十少许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生得高大,留着一团乱糟糟的络腮胡,眼神很凶恶。
彭仆元是卢水胡,性格残暴,头脑简单,虐杀过不少人,本来是要处以死刑,为他所救,在很早之前就替他做事。
叫来他之后,王道容安静了一会儿。这个暴虐的卢水胡竟也不敢多问。
王道容杀过人。
杀过鬼物,杀过胡人。
他幼时也杀过人,那是很久以前了。
剑杀为祸一方的胡匪,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还要被赞一声勇猛英武。与背地里暗行诡计,残害无辜终归不同。
真的要杀慕朝游的时候,即便是他也不能当场立下决心。
这倒不是出自于什么不忍的负罪感。他幼时也杀过无辜,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幼时恣睢残忍,天性为恶,起先觉得王羡养的鸟吵闹,吵得他不得安宁,读不进去书,就站起身将那只聒噪的鹦鹉放归了田野。
王羡派来照顾他的随从曾经劝阻过他,说这鸟被人饲养得年岁久了,放它归林是害它性命。
王道容不为所动,仍一意孤行。
再后来是那只抓伤了他的貍奴,在刘俭问他讨要之后,他本想一剑刺死了这貍奴,回刘俭说它病死了。
恶意是一点点膨胀的。
他的生活每日无趣得一眼便能望到底,每日读书习字,和父亲去拜访所谓的名士。
小小的王道容,安安静静地随父坐着,低眉顺眼,规规矩矩,一坐就是一下午,从不吵闹。
但谁知道他的思绪早已经放空到不知何处去了呢?
他觉得他们说的大话很响,很无聊,浅薄得一眼就能分明。
他常听他们说些玄之又玄,空虚得没有边际的话语,时不时互相赞叹、吹捧,最终这一场场清谈流传出去,成全他们的名声,成就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政治资本。
每一个人都像是在描眉唱戏的优伶戏女,端看谁演得最超然洒脱。
在这无趣的,浅薄的生活中,杀生变成了一件难得令他感到有趣的事。
感受着生灵在自己掌心挣扎求生,温热的鲜血在脚下流淌,脉搏还在鲜活的跳动。
……生与死交界之时迸发出的那股蓬勃的、旺盛、甚至是耀眼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