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秦淮河面泛起冷冷的白雾,好似死人翻腾的魂魄。塔寺影影绰绰地林立着,就像是黄泉冥府。
慕朝游扶着幂篱伫立在桥头。
她其实并不嫉妒顾妙妃,之所以去看她纯粹是出于好奇。
好奇王道容的青梅竹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她看到,那女子走过青溪桥头,容光令河水也为之黯然失色时。慕朝不由微微一怔,懵懵懂懂间,那一腔好奇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本该如此”的感慨。
眼前的女子乌发如漆,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身姿窈窕纤弱,眉眼却很温和,是天生的笑眼,像一朵纤弱的花,明明不堪一折,却能萌发出淡淡的生机。
就是这一点淡淡的生机,照亮了阴冷诡谲的建康城。
小婵很担心她会多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天色已经晚了。
慕朝游想开口解释说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话到嘴边,反倒更像是在嘴硬,她抿了抿唇角,咽下了话头。
小婵以为她对王道容情根深种。
其实也无怪乎小婵会作此想,她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却是有些暧昧。
扶着幂篱慢慢回到马车上,慕朝游忍不住在心底去描摹王道容的存在。
与王道容相识这数月以来,慕朝游心中的少年是温静,疏淡的,因为容色太甚,像难以捉摸的艳鬼。
她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鲜明的情绪波动,与她相处时,也是无可挑剔地客气有礼。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金莼玉粒,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王家宁馨儿。容色清如冰雪,艳如春月,骨子里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唯一一次求人,便是求她救顾妙妃的性命,她从未见他如此谦卑,所以,她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
见到了自己舍血的对象是何许人也之后,慕朝游就随小婵回到了府邸。
这是王道容位于建康城东的一处私宅,从一户没落的士族手中买下。
她的体质特殊,不能一人走夜路,建康城内虽不至于尸横遍野,行鬼遍地,但城中蔓延着的阴气与怨气,也会受她血肉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结成鬼。
为此,王道容特地替她打造了一只金臂钏,刻以道教符纹,以作辟邪之用。
她一个月舍血一次,量虽然不多,但慕朝游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了下来。
今夜十五,又是她舍血的日子。
每次取血时,王道容都会陪伴在她的身侧,今日也不例外,她刚回到卧房,便听到侍婢说郎君在等她。
慕朝游入内一瞧,果看到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跽坐在榻上。
王道容皮肤很白,眉目深如山水,发黑如乌木,他跽坐在榻上,眉目经由灯火一照,呈现出雪一般的皎洁,身姿修长,腰身劲瘦,清拔矫健,像一只敛翅的鹤。
乍见她的到来,王道容抬眸相迎,乌黑的眼如水沉了寒玉,嗓音也玉润清冷,“朝游,你回来了?”
“嗯。”慕朝游没有说自己去见了顾妙妃,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好友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与王道容寒暄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天好像又冷了。”
“桃花雪,倒春寒,过了年后总是要冷上一段时日的,”王道容嗓音清凌凌的,“但再过几日便到了元夕,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
“我还没看过建康的的灯会。”
“若朝游不嫌,过几日,容可做东,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慕朝游说:“好。”
她怕疼,每次取血之前,王道容总会以他冰清玉润般的嗓音安慰着她紧张的心神,说天地,说山河,说花开,说雪落。
可即便如此,他仍会毫不犹豫地落下那一刀。
取血之前的小意安慰如何抵得过刀锋划破肌肤时的痛楚。
一想到他豢养自己为青梅割肤取血,她心中便如刀割,又有什么精力去注意他同她说话时是多么温柔,动作是如何体贴呢?
王道容就说建康上巳时的风物。
慕朝游忽然说:“什么时候开始?”
少年便不再说话,顺势止住话头,“失礼。”他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慕朝游捋起袖口,露出伤疤斑驳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了一边。
说得再多,仍是要受这一刀的。
王道容的指腹轻轻抚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下一刀,动作精准、迅速,确保她感受到的痛楚被放到最低。
但不是谁都能拥有看到自己血肉被利刃刺破的勇气。她不忍直视地微微皱紧眉,轻微的刺痛感袭来,他早已体贴地为她备好了干净的白帛,伤药。
他将一只取血的玉碗递来。
慕朝游静静地感受着鲜血一点一滴落入碗中的细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过程中,她与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第一次取血的时候,慕朝游也曾经想问过。他是真的在翻阅过古籍之后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体质吗?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时,是不是已经将她认定为能救青梅竹马性命之人。
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从来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有再深思,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猜测别人。
深思下去,数月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就成了步步为营的利用算计。
王道容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为了顾妙妃算计她。
取血的过程很长,慕朝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她不喜欢神仙血这个名字,她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