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牺牲,就因此变得尴尬,因为重阳宫从来都不缺好东西用,裴玄素虽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两人争执吵架经常都是,可除了背刺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指头,哪怕她甩过他耳光,他阴着脸,但也没打回来。
重阳宫待遇不变,在那样的局势就显得突兀起来。
她心里焦急,甚至说过让他不要送那些东西来了。
他大怒,两人撕扯了一番,可最后那些东西还是塞得满满怼过来。
当时又气又恼,恨不得摁死这个人。现在再度回首,却另有一种酸涩难忍的泪意滋味。
文殊和她越来越不亲近,她努力也没有用,最后在岙州长柏坡,他背叛了她。
她被诓骗而出,之后急忙追赶文殊,可最终失之交臂,她被小少年声嘶力竭大骂得眼泪直流,张太师之子张悬司趁机伏击她要杀死她。
她可以说得上呕心沥血,相依为命的姨甥两人最终反目成仇,往她心口戳了重重的一剑。
她在徐芳他们拚命保护之下,跳进岙江滚滚的波涛之中,浑浊江水淹没她的口鼻,她万念俱灰,眼泪直流,挣扎着,伤口失血越来越弱。
却不想是那个她怕了恼了恨了那么多年的那个男人,不顾一切跳进水里把她救起来。
混乱马蹄声激战,他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他还是亲自跳下水潜进了岙江。
那天的水,和两仪宫皇帝中箭那时一般的滚滚波涛,他多次下水,一次一次深潜,一直到她被成功捞到救上来。
那时候剧痛昏沉,沈星还记得被按水吐醒来,模糊昏沉间,胸腹剧痛,他玄黑里衣和金红靴子快步走过来的模糊身影,那熟悉的龙脑香急促而至,一只冰冰凉的手倏地紧紧握住她的腕子。
那只手,还隐隐有些战抖的样子。
岸上打斗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她昏迷前,感觉他打横抱起她,颠簸着疾速而去。
她昏昏沉沉,高烧了多天,终于醒过来好转,她黯然消沉,精气神没有了,有种瘦削入骨的羸弱。
他却说:“这有什么的?”
他从背后搂着她,微凉华丽,几分阴柔凉薄嗓音,“我替你讨回来就是了。”
可是帐讨回来了,他也死了。
那一度以为就此阴阳相隔永不相见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心脏一阵空茫茫的痛楚,她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而她茫然不知。
沈星如今再想起这些,情绪真的难以遏制,她不敢高声,咬着牙眼泪浸透了裴玄素的汗衣。
她现在恍然明白,上辈子最后战场上,换装后冯维带着人护送着将她送走。
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冯维顿了一下,回头说,江南。
她终于读懂了,冯维言简意赅轻描淡写之下,那黝黑眸底藏着的那一抹殇。
她喜欢江南。
江南的游记和风景名胜,是她难得读过的一些闲书。据说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她小时候曾经有过老家江南的小宫女小太监同伴,她就向往过。
她曾经偷偷期盼过,如果没有宫廷,也没有那个坏人,她安静在市井的平淡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青青河边草,清水逐溪流,她时至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直到死都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他的心意。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哪怕当时说透,也无济于事。
他阴郁,他的病,他的旧伤,他的骄傲和藏在底下的自卑。
他从来都不去下衣,也从来不允许她碰触他那个地方,她不小心碰到他大腿根,他必会发怒。
可见他是何等的在意啊。
两个满身伤痕,累累不堪的人,在这种血腥倾轧的环境相遇,在立场矛盾本该是敌对的处境相爱。
一再的踌躇,一再的矛盾,尖锐的拉扯和爆发,种种情绪,最重要是横在两人之间的楚文殊。
如果他不强求,可能早就文殊登基那一刻,两人就成为敌人,斩断曾经有但彼此不知的情丝,再无任何其他纠缠的可能。
可为什么文殊背叛之后,他也没有告诉自己?
明明他是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矛盾消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说!
可为什么又不说了?
大约是战况已经不明朗了,他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后路,若他死去,她将会在江南市井中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让他这个强迫她无数次的阉人,让他成为一个过去式的符号,不要扰乱她的心湖。
她这人心软,伤心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是吧?
是这样的吧?
沈星哽咽着,她哭过,暑热了一天的嗓子沙哑,她搂着裴玄素的背,小声说:“你说,你上辈子最后的时候,会不会盼过,若有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裴玄素轻轻呼吸一口气,他自从决定好好经营之后,感觉心绪平复了很多,再听这些有酸涩,也有情绪翻涌,但没有了那种暴怒。
他转过身来,沈星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搂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他轻声说:“或许吧。”
他的声音很平和,听在耳朵里,好像激烈翻起的情绪遇上冷风,让人不觉渐渐黯然颓下来了。
沈星绷紧耸起的肩膀,不禁慢慢松下来,她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江风很大,呼呼吹着,从晃动的帐子罅隙灌进来,厚厚的白云终于遮挡的炽烈的阳光,感觉炎热消褪了很多。
裴玄素一下一下耐心轻抚着她的背部,他盯着灰蓝色的帐布,心里百转千回,但他想,自己年纪比她大,更有耐心不是应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