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屏退了所有人,自己换了身夜行服饰,悄声去了梵州刺史府。
月光微微,他依靠在窗牖旁的书架上,静静等着。
他确实伤心,手里拿着沈星送的那个府兵小木人,低头摆弄,小人偶是个尉官,一身普通皮革布甲,拿着木刀雄赳赳指着前方。
他慢慢摆弄那个小人,手指摩挲它的单薄的皮甲和头盔大刀,小人造工一般,有些毛刺硌手,那些刺刺的毛棱轻微一下下,像硌进人心里似的。
直到外面清微的宦爵官靴落地声出现,蒋无涯才无声深吐一口气,把府兵小人连同布囊一把塞进怀里,站直起身。
门开了,裴玄素无声入内。
又是这个蒋无涯,裴玄素的脸色阴了。
黢黑中,两人一瞬不瞬对视,蒋无涯肃正而立,常年从军站姿铁骨铮铮,他肃容道:“你得先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看一遍。”
“啪”一声闷响,两道身影疾速如闪电,不知是谁先动手的,赤手无声急斗了起来。
裴玄素佼佼,蒋无涯也不逊色,打斗了一会儿,蒋无涯倏地停下来,裴玄素也停下来了。
蒋无涯所求不多,裴玄素放什么他都不管,但没有普通将官和兵士的事就可以了。
时至今日,他唯一能做的就这些。
蒋无涯回身,往身后书柜某处一按一拉,打开了一个暗格:“你等待的时间内,这文牍室有可能会被重新翻检一遍。”
这是蒋无涯交换的诚意,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和裴玄素剑拔弩张,尤其是对方是沈星的义兄。
裴玄素忙得不可开交,但他空闲时间多,他找到的这个暗格不知是哪一任刺史留下的,已经尘封很久没人打开过多年了。
这机括蒋无涯也稍稍调整一下,封板在内加厚过,确保不会轻易被人敲出空音,退一万步就算被人发现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开。
蒋无涯伸手,长长吐了一口气,“给我。”
裴玄素脸色阴晴不定,他确实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文牍室后续很可能会被翻检确也是他一路思考的问题,裴玄素原来想将这些东西夹藏在众多文牍之内的。
但显然蒋无涯这个法子更好。
他瞄了一眼,那个书柜是镶嵌入墙的,哪怕想抬出去把整个书柜烧了都不行,除非把墙砸了。
裴玄素冷冷挑眉,最终抽取出其中一份不给,其余的直接把手上的黑色布囊扔过去。
他没时间和蒋无涯浪费,稍一权衡,很快做出选择。
蒋无涯藉着窗纱月光,取出布囊里的东西快速翻看,很快抽出其中几份,剩下的装回去扔裴玄素那边。
裴玄素抬手接过,垂眸翻了翻,连同他手上的一份,去了布囊,直接放进暗格。
他垂眸瞥了两眼翻板两侧,便已经知晓这个暗格如何开启关闭,他伸手扣在里面略略拨动片刻,“啪”一声把翻板阖上。
避尘布放下,书柜恢复原样。
蒋无涯就站在他两步远的位置,他瞄到裴玄素抽出的那一份,“裴定方”三字一晃而过。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亲祖父,裴定方。
蒋无涯了然。
他没吱声,只当看不见。
宣平伯府裴家行径让东都和朝廷内外多少人唾骂群嘲,他们后来痛恨裴玄素这阉贼,痛恨到了恨不得吃肉寝皮的地步,但也不妨碍他们对裴家那群背刺血亲竞对亲儿孙亲兄侄的人不耻不屑到极点。
那几份文书和书信,是裴玄素模仿他祖父叔父的笔迹写了并做旧的。他天纵之才,又对昔日叔祖笔迹熟悉至极,稍练一段时间,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
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否则,如何稍泄他心头之恨?!
裴玄素慢慢抬起眼睫,那双斜挑锋锐的丹凤目此刻泛起几丝血丝,他慢慢回身,盯着近在迟尺的蒋无涯。
对方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眸色坚定的朗目,额头光洁饱满,相貌堂堂,身姿英伟。
对方在月光下。
而他身处阴影中。
裴玄素眸光才刚刚自他那祖父的名字和那一叠东西移开,胸臆间有阴翳嗜血的味道在翻滚,蒋无涯,他同样是极度厌恶的。
他冷冷道:“若有朝一日对上你,我是绝对不会留手的!”
他近乎冰冷阴鸷地盯着眼前这个英伟青年,这一刻的思绪阴暗到了至极。
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而对方什么都有。
父母、家庭、军职爵位,发小朋友,一个高贵的出身,光明的前途,天赋卓绝。
他要开炮对寇承婴兄弟说轰死概不负责,连寇承婴兄弟都没有意见。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和他抢他仅剩的那一点点东西!!
裴玄素这一刻发现他厌恨蒋无涯真是有原因的,并且他并不觉得自己不对。
裴玄素阴沉着脸色,蓦地转身,两人擦肩而过,他很快离开了刺史府。
……
阴风劲吹,干涸已久的梵州第一场雪也终于下来了,很细零散的雪粉沾上被狂风上天的漫天黄尘,一点点的黄白色断续落下。
一行几人悄然无息疾行在青石板暗巷内,拉出暗藏的马匹一翻身而上,裴玄素冷冷抬眸,盯着这一片片的肮脏不堪的雪粉,他冷冷扯了扯唇:“马上回东都!”
掌心尚残存方才那一抽文书信笺的质感,宣平伯府的文书和书信全部都是他亲手所制的,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度日如年,他终于等到了!
有一种血脉奔张的沸腾感,恨意几要喷薄而出,裴玄素一策马,膘马撒开四蹄,沿着暗巷一路疾奔往城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