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番外(976)
见他不再说话,似乎已有定论,黑衣男子心中不安,再次垂首请罪。
“敌暗我明,黄雀在后……难免失手。”李隐的声音里依旧没有怒气,只道:“退下自领十杖,下次当心即可。”
“多谢王爷!”黑袍男子动容又愧责,行礼后退了下去。
李隐静望园中景象,不多时,一道恭儒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父王。”
“录儿来了。”李隐含笑在亭内石桌旁坐下,抬手示意李录也坐下。
石桌上摆着棋盘,李录会意,行礼坐下后,与父亲对弈。
执子间,李录温声道:“父王近日难得有此清闲之时。”
“是啊,你我父子二人倒是有数月不曾这般闲坐了。”
“这些时日,父王实在操劳。”李录面露惭愧之色:“儿子无能不孝,少有能替父王分忧之时。”
荣王闻言摇头,微叹了口气:“我儿心敏多慧,唯有一点不好……”
他说话间,落下一子,才继续道:“待己太过苛刻,不知爱惜自身。”
“这些年来,你困于京师,已助为父良多。”荣王面容和煦,眼底含着为人父的慈爱之色:“你能平安回到益州,我与你母亲已经心满意足了。”
“至于那些琐事,怎及我儿身体紧要?待你养好身体,自然日后不缺帮为父分忧的机会。”
李录遂应了声“是”。
相比于时下为人推崇的儒家思想,他的父亲李隐更喜以道家修心,故而外在总给人以散漫随性之感,待他也从无严苛之态及来自父权的审视威压,且从不吝于欣赏他的长处,肯定他的付出。
在父亲未被调离京师之前,父亲常将年幼的他扛在肩头,教他吹箫,抱他骑马,为他亲手雕刻木剑……
且父亲始终未有庶子女,极尊重他的母亲,仅有他一个儿子,将作为父亲的全部目光都给了他。
这样看起来,他似乎很幸运,拥有这天下最好的父亲。
他曾经也这样认为,故而即便自身因迫于环境变得精于算计,心中却从未对父亲分过你我,因此他行事尽心尽力,对父亲的叮嘱言听计从,真正将父亲的事也当作了自己的事,从不曾有分毫怨言……
可是现如今,他却远没有从前那般笃定了。
李录在心中缓缓吐了口气,面上未显露半分异样之色,依旧恭儒平和。
行棋间,李录主动向父亲谈问起如今的形势,荣王也毫不敷衍。
末了,荣王道:“近日最常听闻之事,莫过于那江都常岁宁,升任淮南道刺史——”
听到常岁宁的名字,李录眼神微有变动:“是。”
“此前你让为父再多观望一段时日,称其是万里无一,不可多得的谋事奇才……现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荣王眼底含笑,面有赞赏之色:“她的确十分出色,如此年少,便有如此惊人成就,智勇双全,已可与我侄李效媲美一二。”
说着,含笑与李录问道:“你应不止一次去信试图说服于她,她可曾有过回应?”
李录微垂眼:“回父王,暂时未有回音。”
荣王眼中淡淡笑意未改,语气随意却笃定:“看来此人不会甘心为我荣王府所用。”
“父王……”李录忙道:“是儿子此前行事不周,方法不当,惹了她心中生厌,生了隔阂,待假以时日,未必不能……”
荣王微微摇头,打断了李录的话,道:“此中牵扯不单是她一人,还有她父亲常阔。”
“她尚年少,或的确尚有说服她的可能。可她父亲常阔,性情刚直,一旦认定之事恐怕便很难更改了——”
李录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的态度变化,不禁道:“可父亲先前还愿意多给常家一些时间……”
于父亲而言,即便常家不能为荣王府所用,若可多一份割据天下的势力出现,对荣王府却也没有坏处。
“那是之前的想法了,如今看来,情况有变。”荣王道:“一则,那常岁宁起势远快于常人,短短两载间,即身居节度使之位,如今手握十余万兵力。且更为不妙的是,她如今在百姓文人间颇有声名,前不久,荥阳郑潮竟也归于她门下……那些江南世家,待她也颇为心服。”
“再者,自她种种举动来看,她虽有野心抱负,却非是我需要的乱世之才。”荣王的目光似透过棋局,看到了局势因那少女而出现的变化:“她杀徐正业,平定江南,杀退倭敌,助东罗扫平内乱……甚至设局杀康定山,助崔璟以兵不刃血之法,替朝廷解决了关东之患。”
荣王话到此处,眼底同时溢出赞叹与惋惜:“她所行桩桩件件,是为定势,而非乱世。”
这样能力出众,却不肯顺应大势,而是选择与大势背道而驰的人,是极其稀少的。
他从中,竟依稀见到了几分阿尚昔年的旧影……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样的人,若由她壮大,来日便只会是阻道之人。”荣王道:“实不可因一时惜才,而养虎为患。”
他的语气不重,但李录从父亲的棋路中,已窥见了杀气。
李录微握紧了手中棋子,抬首道:“父亲,儿子认为……”
“录儿。”荣王也抬眼,目光依旧平和,却叫李录下意识地噤声。
“纵使你如何强大,然而这世间万物,总有生来便无法被驯服的存在。”荣王拿谆谆教导的口吻说道:“为父知晓,你虽体弱,心智却比常人更加好强。但有时若过于执着于一物,那物便会成为心中魔障,使人失去客观视物的能力,驯服不成,反会成为对方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