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番外(972)
魏叔易的神情一瞬间变得茫然。
很奇怪……
分明每个字他都听过,也只是寻常平铺直叙的语式,可为何由它们组成的这句话,却是如此地难以理解?
段氏:“我这样说,你总能听懂了吧。”
魏叔易:“儿子似懂非懂……”
“那你也不过如此嘛。”段氏轻蔑地瞧了他一眼:“不是你从前仗着自己的天资,便嘲笑其他人听不懂先生授课内容的时候了?”
“母亲……”魏叔易笑意艰难:“如此关头,就不必费心来教儿子做人的道理了吧。”
这一路来,在做人之上,他已经很深刻地反省过了。
段氏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寓教于乐,顺带的事嘛。”
才又道:“更何况我所言并非废话,而是实情真相。”
“母亲……”魏叔易不解地问:“皇子李效,不正是先太子殿下吗?母亲何故另称其为崇月长公主的胞弟,皇子李效?”
这才是母亲那句怪话中最怪的一句。
如此叙述,仿佛是将“皇子李效”置于了客体之位,而“崇月长公主”,才是话中主体。
“不。”段氏摇头,神情无声认真了两分:“皇子李效是长公主府上的皇子李效,与世人口中的太子李效,并非同一人。”
魏叔易神情凝滞,脑中快速思索着问:“崇月长公主府上的是皇子李效……那崇月长公主何在?”
“崇月长公主,便是太子殿下。”
段氏言落,魏叔易忽地站起身来。
无论何时他一向沉稳淡然,如此动作于他而言已称得上失态。
“母亲是说……”
段氏的声音有些感慨:“大约自八九岁起,出现在人前的李效,便皆是长公主所扮了。”
魏叔易脑中“轰”地一声,如狂风席卷山间。
他这些时日想过不下百种可能,犹如一条条支流,但每条支流推游到中途,总会遭山壁阻塞,再无法向前……而此刻,这些支流顷刻间汇作一股,激荡于山间,又猛地自高山之上哗然奔涌而下,如瀑布般壮阔垂落。
他立于这瀑布之下,也终于得以窥见此座青山的完整面目。
云雾散去,青山幽深蓬勃,山顶直入九天,竟巍峨得这般惊心动魄。
魏叔易站在那里,一时间再无疑问,也无法言语。
但他听得清母亲话中的每个字:“……皇子李效体弱多病,一直未能痊愈,居于长公主府内甚少见人,身边侍奉照料着的,与我一样皆是知情者。”
半晌,魏叔易才寻回一丝神思:“那……先皇是否知晓?”
段氏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殿下为安我心,曾与我说过一次,先皇大约是知晓的……”
大约?
那便是明面上不知,实则清楚的意思了。
魏叔易静听着母亲往下说:“隐约记得那时,先皇似乎更中意养在长孙皇后宫中的三皇子,但三皇子性情强势外露……随着渐大些,各派皇子争夺之势愈演愈烈……”
“先皇起初应是想借殿下为三皇子挡去那些明刀暗箭,让殿下做三皇子的磨刀石,为三皇子铺路。”
段氏说到这里,有一丝很隐晦的嘲讽与解气:“但先皇低估了殿下与殿下的母亲,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后来的局面,渐渐不受他控制了。”
三皇子意外身亡,再之后,就连他自己也突然崩逝,连句清楚的话都没来得及留下,或是留下了,但没有机会传出他的寝殿。
魏叔易的心绪,随着这些话,被拖拽到了多年前的宫闱朝政之上。
所以,世人眼中光鲜的太子殿下,只是先皇为另外一个儿子铸出来的刀?
按理来说,这样一把刀,或熔于战火之中,或摧折于党争之下……但是这把刀,却愈磨愈锋,脱离了铸刀者的掌控。
她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先皇利用着,但她利用了这份利用,炼化了自身,让自己走到了万万人之上。
这真的,很了不起。
这一刻,想到她所经历的种种,魏叔易只能作出这样平实无奇的评价。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忽而微怔,看向母亲,问:“如此,去往北狄和亲之人……应当另有其人了?”
段氏声音轻而哑:“不,也是殿下。”
话音落下时,段氏垂首,眼泪也砸了下来。
魏叔易陡然陷入沉默。
原来如此。
原来替大盛平定了一场场战祸的人,和以己身去往北狄,为大盛争取了三年休养之机的,从来都是同一人。
但世人从来不知,他也不知。
以女子之身建下不世功勋,站上储君之位的人,在北狄那三年的遭遇……只怕根本不是忍辱负重所能够形容的。
魏叔易眉心与袖中手指皆微拢起,心口处被扯得一阵钝痛与难以名状的震荡。
知晓自己心仪之人并非男子,按说他本该感到解脱欢喜,可是此时他突然知晓那一切沉重过往皆压在她一人身上,他心中浑然只觉得这真相残忍而黑暗。
但这残忍中,伴随着百折不挠的煊赫。这黑暗里,生长出了最华贵的灵魂。
魏叔易心神动荡间,举目看向微开了一道缝隙的窗棂外,那里探出油绿的芭蕉叶。
他忽而散乱地想着,世事牵一发而动全局,若没有昔日的她一次又一次护卫着大盛江河,这丛芭蕉只怕未必有机会长在此处,在春风中摇摆,接受日光的馈赠,再映入他的眼中。
“母亲。”魏叔易凝望那丛芭蕉,出神般道:“我读过这样多的书,自诩阅尽人心见识广博,却从不知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