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番外(1223)
来之前,柴廷并不曾想到,眼前这个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的荣王殿下,身上竟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洒脱随性,而不见分毫被权势熏染之感。
柴廷开门见山道:“荣王殿下不远严寒亲至此地,所为何事,还请明言吧。”
“山南西道此一战,不知柴老将军可有胜算?”李隐不答反问。
柴廷手指触及茶碗边沿,垂着眼睛没有立刻说话。
他此时拿不太准李隐的用意,急着多言不是好事。
李隐也不介意,自行答道:“依本王之见,待年后转暖,柴老将军若不计代价拼力攻之,不出三个月,必破山南西道。”
柴廷微抬眼,看向李隐。
李隐眼神坦诚:“山南西道不易攻,但柴老将军手握的十五万大军中,有六万玄策军,久战之下,非是山南西道可以抵挡。”
柴廷依旧没有急着说话。
“只是在那之后,明后必会让大军乘胜攻往剑南道。”李隐道:“届时柴老将军所率大军战疲,而剑南道的将士亦是与本王一同驻守西境多年的精锐之师,除此外,还将有黔中道大军与本王一同作战——”
“即便不提朝廷的粮草供应能支撑多久,到时柴老将军又还能有几分胜算?”
李隐依旧自答:“最好的结果,不外乎是重创本王而已。”
话及此,李隐的声音更轻了些:“然而,于公于私,本王都不想与阿效的旧部走到这一步。”
柴廷一手握紧了茶碗边沿,眼底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若果真走到那一步,又当真是柴老将军愿意看到的吗?”李隐道:“为当今朝廷而葬送无数将士性命,果真有意义吗?”
他笃定地道:“若阿效尚在,她绝不会将此等死战之法,用在同样护佑国土的盛国将士身上——”
柴廷抬起头,终于开口:“然而王爷有反心,我等讨伐逆贼,亦是分内之事!”
“敢问将军,何为反心?”荣王神情坦荡:“我与阿效皆姓李,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柴廷定定地看着荣王:“论起血缘,当今天子亦是先太子殿下的母亲——”
“然而这位母亲踩着阿效的骨血登上皇位,阿效早已不欠她任何。”荣王的情绪似乎也终于了一丝起伏,他的眼睛似在为故去之人鸣不平,口中却是问:“柴老将军昔日虽不比常阔将军与阿效来得亲厚,却也是玄策府中叫得上名号的良将,如此,本王想问柴老将军一句……您知阿效本名否?”
柴廷神情微变:“王爷此言何意?”
四目相视间,荣王道:“看来柴老将军的确也曾有过疑心。”
柴廷抿紧了因老迈而单薄的唇,心中掀起久违的风雨。
先太子殿下忽然病逝,而三年之后,一向羸弱的崇月长公主突然在战前手刃了北狄主帅……之后他又亲眼看到常阔因崇月长公主之死而发狂失态,如此种种,他焉能没有疑心?
只是他不曾求证,无从求证,也不敢求证……
“一路凭借战功登上储君之位的阿效,一直都是阿尚。”
李隐的声音不重,却如一道雷电击在柴廷心间。
“阿尚幼时习武,是我所授。”李隐的声音低缓了些,如水流过往昔岁月,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哀伤:“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这一路来经历了什么。”
“当初阿尚之所以答应和亲北狄,正是因明后亲口所求——”荣王道:“从那时起,阿尚便不欠她的母亲了。因为她的母亲早该料到,阿尚此去北狄,将会面临何种处境。”
柴廷再不敢听下去,几乎打断了李隐的话:“那也是殿下自己的抉择……殿下是为了万民!”
他定定地看着李隐:“荣王殿下想借此事让柴某恨上天子吗?”
“不。”李隐回视着柴廷:“我只是想告诉将军,阿尚待明后并无亏欠,若将军以替阿尚尽孝之名,为明后的野心而死守到底,不惜让苍生动荡,使大盛将士相残,实是自欺欺人的愚昧之举。”
“也违背了阿尚当年创立玄策军的初心——”李隐的声音重了两分:“阿尚绝不会答应玄策军与民心为敌。”
风雪涌入亭中,炉火一阵摇晃。
柴廷周身那因悲怒而升起的气焰慢慢消沉下来。
“民心……”老将低下头,几分怅然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民心难道只在荣王殿下口中吗……荣王殿下指使段士昂攻往洛阳之时,又可曾为生民而虑?”
李隐叹息:“柴老将军,别有居心之言,岂能轻信?”
“王爷的意思,此乃范阳王临死之前的蓄意污蔑吗?”
“不,是那淮南道常岁宁。”李隐的声音里并无急切辩解,缓声说道:“此女野心昭昭,彼时范阳王落入她的手中,她顺势借范阳王之手污蔑本王。此举是何居心,还需赘言吗。”
柴廷看向李隐:“照此说来,荣王殿下与段士昂毫无干系了?”
“是,本王可以起誓。”李隐神情依旧坦然平静:“本王也从未有过有段家血脉的孩子,皆不过他人所造障眼谣言而已。”
柴廷不置可否,片刻,转头看向亭外风雪,眼底俱是沉重。
此次奉天子令发兵山南西道,他心中并非全然没有犹豫……
每一场战事后清点伤亡人数,他亦多有茫然,不知这样的厮杀意义究竟何在。
亭内寂静了片刻,才再次响起李隐的声音。
“民心不在本王口中,在本王和将军心中。”李隐道:“本王无意劝将军归降——”
柴廷自嘲一笑:“柴某此时也没这样大的本领可以说服大军归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