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番外(1175)
从前在京师时,她那些屡屡惹起风波,叫人惊叹的举动,现下看来,不过是一缕微弱寸芒。此时这刀光血影而又至高磅礴的权力场,才是真正与之契合的栖身处。
崔琅这诸多纷乱感受与冲击,只在一瞬而已,他“嘿”地一笑,紧接着道:“但师父既然叫我坐,我纵是叫一身冷汗淹了去,只要人还没被冲走,那我就稳稳坐着!”
见他嬉皮笑脸地坐下,常岁宁一笑——这便是崔琅有别于常人的长处所在了。
“此次吃了不少苦头吧。”常岁宁看着崔琅的右腿,问道:“伤得重不重?可请医士看过了?”
“都是些皮外伤,不急着看医士!”崔琅说着,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轻“嘶”了一声。
他嘴上说得轻松,但青紫的嘴角,微散乱的发,尤其是那一身狼狈凌乱的衣袍,几乎处处都写着三个字:我好苦。
崔琅来得的确匆忙,但换件衣袍的时间还是有的,唐醒也让人备下了衣物,但崔琅以“不可叫师父久等”为由拒绝了。
唐醒哪里又能不懂——对方不愿换下的与其说是衣袍,倒不如说是吃苦的证据。
此刻崔琅从头到脚都贴满了证据,话中也有:“伤倒是没怎么伤着,就是那范阳王瞧着宽厚,却着实阴险,竟让一名阉宦以腐刑胁迫徒儿……”
他活脱脱一副“身体还好,但心灵受创”的后怕模样。
听闻崔琅这险些成了太监的经历,常岁宁沉默了一下,才问:“他们可是在逼问洛阳城中与你传递消息的暗桩下落?”
崔琅点头。
常岁宁:“不怕吗?”
“说实话,有些怕……”崔琅真心实意道:“但我寻思着,煽动范阳王不过只是第一步,他杀不杀得成段士昂还未可知,这差事我能不能办得成且不好说,若再暴露了暗桩小哥的下落,那岂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
说着,神情添了两分神气:“再说了,我料定李复也不敢让人真的伤我,他还得拿我来同师父谈条件呢!”
这份笃定,同样源于他对常岁宁的信任。
常岁宁含笑点头,眼睛里不乏肯定之色。
许多道理谁都明白,但能做到冷静分析,理智执行,却并不容易。
“此次我能顺利收复洛阳,崔六郎功不可没。”常岁宁认真道:“我要代我军中将士与洛阳上下,同你道一句谢。”
崔琅忙摆手:“这话就过于抬举我了……此次无我,师父也照样办得成此事!”
常岁宁没有否认崔琅的说法:“固然办得成——”
随后,她坦诚道:“我虽早有打算,但想避开段士昂的耳目,找出他与荣王府往来的证据,离间他与李复,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做这件事的人选很重要,若无崔琅,此事想要顺利执行,从布局到挑选人手,至少还要迟上半月。
动乱之际,每一日都可能有人在新的变故中死去,半月的时间何其宝贵。
常岁宁不是用了人办事,回头还要贬低打压对方功劳的人,她笑看着崔琅,道:“事情办得漂亮就是漂亮,这是事实。”
“你不是我军中将士,我无法论功奖赏你什么。”常岁宁道:“但若有我办得到的事,你只管与我提。”
崔琅眨了下眼睛,一句“那师父能给我家长兄一个名分么”到了嘴边,又自觉太过冒昧,遂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咧嘴笑道:“为师父办点小事而已,岂敢邀功。”
顿了顿,才道:“但我确有一件,想请师父成全……”
崔琅看向坐在那里的常岁宁,眼底多了两分郑重:“我想跟随师父行事。”
常岁宁微抬眉:“令祖父答应吗?”
崔琅坐直了身子:“做徒弟的替师父办事,天经地义!”
在收揽人才方面常岁宁历来没什么道德规则可言,见崔琅这般“离经叛道”,她也乐得如此,很痛快地点了头。
至于崔家的感受么……若是可以,她倒是很期待崔琅能多替她撬些人过来,若能将崔家搬空自是再好不过。
“替我办事,腿脚得麻利。”常岁宁笑着说:“回去歇息吧,我会让医士去替你看伤。”
崔琅目的达成,心中很是安定欢喜,便犯了话痨之症,虽是嘴上应着起了身,但脚下始终不挪步,从常岁安问到常阔,从江都问到海外,又说起“昔致远”的身份与来信,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末了,又问到崔璟:“……师父与长兄近来可有通信否?倒不知长兄此时如何了?”
“他如今忙于应对北狄大军,我与他也有数月未曾有书信往来了,不过我一直在让人留意北境的消息,他暂时应当还好——”
崔琅听到这里,刚想再问些什么,只听常岁宁主动往下说道:“之后有机会,我会尽快去看一看他的。”
这听来似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但常岁宁的声音很轻和,又很坦荡,那句“会尽快去看一看他”,分明有着不曾掩藏的挂念,亦包含了别样的保护与珍视。
有人在这样保护珍视他的长兄,在他看来无所不能的长兄——
这个认知,叫崔琅忽而愣住。
他甚至并没有任何想要调侃玩笑的想法,亦未来得及生出暗喜的心情,只觉得眼眶微微有些发烫。
好一会儿,崔琅才道:“那……等师父去看长兄的时候,将我也带上吧!”
一别数年,他真的很想念长兄。
“嗯。”常岁宁点点头。
崔琅压下了眼眶那莫名的热意,露出笑容来。
该说的都已说了一通,话到此处,崔琅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回去了,但他站在原处,仍是有些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