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番外(1118)
“郑夫人走时,大郎只不过是个孩子……可郎主做了什么?猜忌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逼迫他再不能提起他的母亲吗?”
她若是郑夫人,知晓自己的孩子被这般对待,爬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势必是要将这个男人也一并带走的。
而崔洐的脸色此刻也与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落在卢氏眼中,难看到好似死了八百年,刚被人从坟里强行挖出来——
崔洐面色青白,额角青筋跳动:“够了!”
他瞪着卢氏:“谁准你一再提她!”
“是郎主啊,郎主追上来让我说的啊。”卢氏轻叹口气,眼神无奈——不说吧,他又想听,说了吧,他又急眼。
且这才哪儿到哪儿,她还没说够呢。
虽是他喊的开始,但什么时候停,却是由不得他了。
见崔洐下意识地后退,卢氏上前一步,带着一种名为不顾崔洐死活,以及“反正这日子也不必过了”的洒脱放飞之感,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郎主之所以百般看不惯大郎,大约还有一重未曾宣之于口的原因吧?”
对上那双远比往日看起来要精明锐利的眼睛,崔洐心中陡然一坠,好似最隐秘的那层窗纸就要被她捅破,他几乎带些慌乱地抬手指向卢氏:“卢氏……你今日言行放肆,该住口了!”
卢氏抬手,轻轻压下崔洐指向自己的手指,不做停顿地轻声道:“郎主私心里妒忌大郎——”
崔洐青白的嘴唇一颤,想要反驳,但卢氏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大郎天资出众,而郎主资质平庸……从大郎幼时起,郎主便看清了这一点,亦将家主和族人们对大郎的偏爱重视看在眼中。”
“郎主不愿承认自己不如幼子的事实,于是以严父之名,行打压之举,一心想让大郎变得更像你这个父亲一些,而非他的母亲郑氏——郎主想教养出一个自己的影子,让那影子乖顺听话,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平庸。”
“于是大郎越是忤逆,在外面越是出息,郎主便越是容不下他。”
“碍于此中种种,郎主便一直在同一个孩童较劲,那仅有的一丝微薄父爱,又如何能与郎主心中放不下的自傲自大相提并论?”
“卢氏……”崔洐几乎愤怒得红了眼眶,他咬牙切齿间,却已无法说出通畅的反驳之言。
而不知何时,他的双腿已经触到亭栏,再无路可退。
不远处,偷偷听着亭中说话声的侍女,见此一幕,不禁吃惊掩口——她原本还担心夫人会被欺负,眼下看来……夫人倒像是在“欺负”人的那一个?
总感觉郎主他下一刻便要崩溃得碎掉了……且是碎成粉渣,再也捡不起来的那种。
“我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以往不曾言明的话,郎主便显得这般狼狈可怜了,那大郎呢?如此锥心之言,大郎这些年来又从郎主口中听了多少?”
卢氏叹息道:“一直以来,我之所以想让琅儿他们亲近大郎,不单因为大郎实在中用,更是因为,大郎他实在可怜。”
见崔洐已然说不出话,卢氏眼神怜悯,终是宽慰了一句:“郎主虽上不如老,下不如小,但平庸并非过错。”
崔洐嘴唇颤了颤:“……”
“今时郎主自觉落得孤身一人,这并非是因郎主平庸。”卢氏道:“将人推开的,从不是平庸,而是浑身的利刺。”
“郎主觉得这些年来,你我夫妻相处融洽。但这份融洽,并非是我与郎主合得来,是我强迫自己装作与郎主合得来。”
这句话让崔洐越发难以自容,他自认为的由上至下的俯视,实则事实却恰恰相反,竟是妻子在由上至下地哄骗着他过日子……这何其讽刺?
“郎主固然平庸,却并不蠢笨。”卢氏道:“郎主之所以未曾发觉,不过是因为郎主从来不屑正视我,也从不曾想过要卸下高高在上的威严来过日子。”
“郎主对待琅儿和棠儿,亦是同理。”
没有正视,便谈不上真正的了解。
亭外的雨水小了许多,崔洐心间的雨水却滂沱呼啸,将他生生贯穿。
良久,他终于抬起通红的眸,看着面前的妻子,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卢氏,所以这些年来……你从不曾以真实面目待过我吗?”
第528章 洛阳城破
“郎主说什么呢。”卢氏道:“我此时不正是以真面目在面对郎主吗。”
卢氏看着脸色愈发紧绷苍白的崔洐,眼神平静又认真地问:“可是对着这样的我,郎主又是何感受呢?”
她自行答道:“只怕也并没有比当初的郑夫人要好上多少吧。”
“不……”崔洐的声音仿佛是一条绷紧到了极致的直线,微微带着压制不住的颤意,那颤意中有讽刺,有怒意,亦有被人揭开不堪后的强自支撑:“你远比郑氏可怕……”
欺骗了他十余年,让他成了一个仿佛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这不是可怕又是什么?
“郑夫人以自我本真相待,郎主认为她固执可憎。”卢氏道:“我以温言软语相侍,郎主认为我虚伪可怕——”
“所以,郎主想求真心,却又见不得一丝一毫不称心的本真。”
听到此处,崔洐眼底更红了,他倏地提高了声音:“够了……你字字句句不离郑氏,是要为她鸣不平吗!”
“你并不曾见过我与她是如何相处的,凭什么便笃定她的死,是我一人之过?只因我与她脾性不投,便要将这过错悉数归咎到我的身上吗!”
这是他自谈话来,声音最高,反应最激烈的一番话,周身爆发出汹涌情绪,浑身每一处都彰显着他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