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197)
他深深皱眉,撩起车帘,注视着人群之中万众瞩目的乌斯,半晌,轻声道:“我觉得,应该不是。”
“想想王莽,”他说,“即使在古代,也会有人有着超越实际的思想。乌托邦的理想,从古至今很多人都幻想过,但乌斯最终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真的一以贯之,那就另当别论了。”
郦黎想起了解望的经历,默然片刻道:“我猜大概是后者。”
世上大部分农民起义,领袖都会对下属做出类似的承诺:
有田一起种,有地一起耕,有我一口,就有我兄弟们的一口。
但往往事实是,上位者成功的那一日,就是他调转屠刀方向,跟昔日兄弟们清算的那一日。
郦黎说不清楚自己是希望乌斯是穿越者,还是不希望对方是。
如果没有霍琮,即使乌斯是敌人,他在纠结的同时,一定也会高兴于自己找到了同类,说不定还会努力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但现在的话,他能不被自己的个人情绪干扰,只觉得,乌斯将来一定是个很难缠的敌人。
不,现在就已经很难缠了。
怪不得这位年纪轻轻就能把黄龙教教主李代桃僵,还管理得很好,郦黎心想。
光是这份演讲和煽动人心的功力,放在近现代,怎么着也得是个思.想犯的级别。
乌斯看到自己身边的百姓接二连三地跪下,正要再说上两句添把柴火,忽然听到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陛下与霍州牧到——”
这下原本还没来得及跪的百姓、以及根本没打算跪的那些商号老板掌柜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跪下,山呼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斯站在一地朝着郦黎跪倒的人群之中,身形似乎凝固了一般,似乎是出于畏惧,亦或是别的情绪,背影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
但这份静止只存在了短短几秒。
他转过身,望向了郦黎。
郦黎也认出了乌斯——尽管乌斯蒙得很严实,这次连眼睛看不清了,但这顶斗笠他很眼熟。
但他并未声张,只是微笑着看着乌斯,想看看这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跪,还是不跪。
全场现在,除了霍琮和他带来的几位,包括邵钱在内,已经没有一个人站着了。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乌斯最终还是撩起了袍子,缓缓地朝他行了一个跪礼:
“草民,见过陛下。”
“恭祝陛下,万岁千秋,福寿无疆。”
郦黎知道,自己这是扳回了一城。
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乌斯起身,而是笑着问道:“黄龙教的大名,朕早有所耳闻,不知这位教主,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呀?”
他以为乌斯会用一个化名,没想到乌斯竟然直截了当地回答:“草民早已抛弃肉身,改为修炼元神,但受黄龙神点拨,草民甘愿停留人间百年未曾飞升,如今这副躯体,乃是一位匈奴少年奉献,陛下称呼草民乌斯即可。”
他居然真的坦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郦黎都吃了一惊。
他立刻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匈奴人?”
“非也,”乌斯跪在地上,头未曾抬过,声音平静无波,“草民的意思是,这副身躯有一半匈奴血统。”
郦黎沉下声道:“有何区别?若是真按照你说的,你有元神出窍的本领,又为何要占据一具匈奴人的身体?”
不等乌斯回答,他便斩钉截铁道:“——怕不是你本就是个匈奴人吧!”
但乌斯丝毫不慌,似乎还笑了一声,直起身,用毫无异样的声音回答道:“陛下,草民不忍心利用我大景子民的身躯,正好,那匈奴少年送上门来,心甘情愿地奉献,岂不正好废物利用?”
郦黎顿时哑口无言。
世上哪有说自己是废物的?
可他的余光注意到乌斯身边人都露出一副“正是如此”的神情,心忽然一沉,知道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时代的民族文化矛盾。
大景开国几百年,和匈奴矛盾摩擦不断,彼此都视对方为仇寇,乌斯这番言论,在他看来十分荒谬,但在相信世上真有神仙法术的大景百姓们听来,这是极其解恨、且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吗,”郦黎知道,身份这个问题算是被乌斯给圆过去了,于是也不再纠缠于此,“那就平身吧。”
“谢陛下。”
乌斯站起身,其余的百姓们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经过这一出,他们也都冷静下来,表情不复之前的激动,转而伸长了脑袋,想要看清楚皇帝究竟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