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声音不悲不喜。

佛子擡起头，有温热的阳光自院中林荫穿过, 落在他干净的轮廓上, 宁知瞧得分明, 那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笑意。

他走后, 熟悉的大胡子武僧从佛像后缓步而出, 沉声道：“师父。为什麽不告诉清梵实情, 待到他杀尽千妖, 打开地心塔，若……若发现那女子已被炼化，岂不是……”

武僧说不下去了, 浓重的恼意浮现：“都是弟子不好，弟子不该一时沖动, 想着那不过是个妖女，就算被地心塔炼化了也无伤大雅，谁曾想……”

老和尚重重一敲木鱼：“噤声。”

“你师弟已着了相，你也要陷入执迷之中麽。”老和尚语气平缓，在木鱼声中冷静开口，“你可知你师弟为何是佛子？”

武僧：“佛子难道不是天注定的转世麽？师弟从小与我们便不一样。他到的地方，妖气便会自觉被镇压、净化，所有妖类见了他都害怕，他是天生的圣人。”

老和尚：“是，也不是。传说佛子历尽十世，受尽苦难，方能修成正果。如今，正是清梵最后一世，他所历之劫，乃是情劫。”

“这女子是妖，有驱动百妖之力，却未曾染过一人鲜血，心甘情愿被束于此。”木鱼声停，老和尚顿了顿道，“你可曾想过，为何她明明是妖，却能轻易靠近佛子圣体？”

“这是他们二人的双生劫啊。”老和尚轻微叹了口气。

“他二人命中注定有此一遭，彼此互为因果，旁人介入其中，实在无须太过介怀。至于闯不闯得过，就全看清梵自身了。”

老和尚似乎念了句偈，宁知却已听不真切了，洞天景象切换带来熟悉的眩晕感，叫她站立不稳，恶心欲呕，还是师尊给她戴上的璎珞微微泛起温热，才将那股眩晕带来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宁知闭眼再度睁开时，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住了。

一片熊熊烈火中，地心塔巍然不动，以塔为中心四看出去，方圆百米之内，早已烧焦，寸草不生。

宛如地狱之火。

清梵身着华美袈裟，跪坐于一片焦土之中，眉心一点红被这火衬得愈发妖异，他睁开眼，眼尾有朦朦雾光，那双从来都是澄澈清明的悲悯双眸，此刻迷离而痛苦。

他身处熊熊烈火中，火却不能伤他半分。

火场之外有师兄弟提着水桶高喊他的法号，他的师父无声念着偈，他却什麽都听不见，什麽也看不见。

他看不见世人苦痛，看不见肆虐的火，他的眼中唯有塔门大开，却空无一人的地心塔。

“阿雪，为什麽不等等我？”温柔呢喃声中，那地狱之火燃得更烈，似乎都要穿透重重时光，烧到宁知的身上来。

清梵看向烈火之外他的师父，轻声问道：“千妖我已渡尽，谁来渡我？”

“千妖我已渡尽，谁来渡我？！！”清梵仰起头，竭力嘶道。

因为过于用力，他脖颈间青筋暴起，曾经清冷得如凛峰啸雪、山涧薄雾的漂亮面容，此刻目眦欲裂，显出一种痛不欲生的扭曲来。

燃烧的烈火漫上他的躯体，转瞬将他吞噬殆尽。

“不——师弟！！”

“徒儿不可。”

然而无论世人如何挽留，不愿再渡世人的佛子，转瞬已入了魔。

能燃尽一切的火舌舔过天地万物，火舌中央的清冷僧人那袭华美袈裟被燃尽，化作尘埃飘散，一团烈火中，清梵骤然睁开眼。

那眼神里没有悲悯，没有对万物的牵挂，唯有冷漠。

他冰冷地俯视着衆人，自火焰中一步迈出，落在地上，火焰便化作一件红衣，披在赤足的佛子身上。

红衣比火更热烈，衬得他冷白筋骨比雪更寒。

他擡擡手，指尖便燃起一簇火焰。

“既然世间无她，那我便让这个世间，都去陪她。”清梵声音轻缓，望着地心塔笑得妖异。

他漫不经心地将火焰挥散，掌风掠过之处，便燃起能灼烧一切的烈火。

清梵冷眼瞧着师弟师兄们惊惶地四处逃窜，从前他日日念经的大殿，此刻被他亲手点燃，年久的木梁在火舌地亲吻下发出痛苦的吱呀声，他却为这脆弱的一切笑了。

“你们痛麽？想来她在地心塔的日日夜夜，只会比这更痛。”清梵赤脚行走在这片焦土上，随着他的走动，四野被点燃了更多的火，这里被佛子亲手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

弟子们的衣物被火焰焚烧，连肌肤上的汗毛都因高温而蜷缩起来，物体被灼烧后的臭味呛进在场每个人的鼻腔之中。他们无比清晰地知道，也许下一个被灼烧的，就是他们的躯干，然而大家却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