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年里，她看着荣意的心上人反複活来又反複死在那场巨大的浩劫里，荣意救不了她，只能祈盼着一次次轮回的结束，祈盼着闯剑冢之人的离去, 再还给他和他的心上人一个相处的空间。

虚幻的空间。

可这场域早就撑不住了，本就是剑意凝结而成的场域，是荣意, 耗了心头血，舍了一身金丹大圆满的修为，来喂养这个场域。

但就连他, 也快撑不下去了。

“瞧瞧你现在这样, 从前踩在仇家头上说‘天下无你不可去之地’的那个桀骜剑修, 究竟到哪去了？”裴念容字字恳切期哀, “你当真不明白, 无论重来多少次, 你心心念念那个人都早已是白骨荒魂了麽。”

荣意虚弱而缓慢地扯出一个笑容, 声音极轻：“天下之大，我皆可去得——可我为她，甘愿为囚。”

裴念容闭目极力忍耐着, 一口银牙都要咬碎，拳头捏得吱呀作响, 终是被那句“甘愿为囚”激得火气翻涌。她一扬手，将水镜覆去，恨声道：“荣意，别逼我恨你。”

“我说过很多次，你可以自行出冢。”荣意尽力平稳着自己的气息，如今他身上系着这场域生门，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里也顷刻便要维持不住了。

“阿念，你走罢，出去后也将名字改回来。”荣意笑着擡头，这还是近些年来，他第一次正眼瞧自己未过门的道侣，“你苍老了许多，鬓边竟也生了白发。你走吧。”

“你这是在嫌我老了麽？！你不看看你自己这番模样？！竟嫌弃起了我？”裴念容不可置信地回望，“你那尹菱若还活着，也是千岁之人了！你唤她一身曾曾曾曾祖母都是使得的！”

裴念容被荣意这话气得血气上涌，一时没咬住牙关，竟让血生生喷出了半口，溅至一旁梁柱上，红得惊心。

唇边血衬得她容颜俏丽，隐约可见当年倾城佳人模样。

她擡手拭去：“我陪你在这里耗费八年时光，修为没有半点进展不说，只怕外头都以为你我死在了剑冢之中——多可笑啊，原本说着进冢求来宝剑后，便去同师尊师娘求娶我的那个人，竟在这里爱上了一道幻影！”

“不是的。”荣意摇摇头，沉浸进过往的回忆里，唇边也挂起了柔和笑容，“她不是幻影，她与你，也不一样的。”

“你倒是说说，如何不同？是我不如她貌美？还是不如她机敏，亦或是我不如她讨人欢喜？”

荣意脸上带着点温柔：“不，你比她貌美，也机敏过她，你在宗门便是天之骄女。师尊宠你，同门护你，衆多追求者仰慕你。”

“那你为何要爱上一个不如我之人？！”

“爱一个人，又不是因她卓越才爱。”荣意轻声笑着。

“尹儿从来都不聪明，她太笨了，遇到事便只会哭，学不会剑哭，被师尊骂了也哭，进这场域第一回见她时，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下，花瓣落了她满头也不知摘掉，只一个人坐在那抹眼泪。”

“我走过去问她，为何哭，你猜为何？她说她不小心将兔子养死了，兔子要被一位食修师姐拿去做吃的，她舍不得便坐在那儿哭得眼睛都红了。我见她可怜，陪了她半个时辰，听她说了许多宗门琐事，终于见她心情好转了些，你猜又如何？”

“那兔子竟还活着，不过睡着了。从她膝头踢踢腿，蹦跶着便离开了，留她傻在原地，又哭又笑的。你说这姑娘是不是傻得可爱？”

裴念容讥讽笑道：“原来你竟喜欢一个蠢货。”

荣意笑弯了眼：“阿念，你还是不明白啊。尹儿她需要我，可你不是。我在你这里永远排在师尊之后，同门之后，你要做师尊的乖徒弟，要做同门的好师姐，你能干又厉害，可我永远是你顺位很后的选择。”

“只有在尹儿这里，她什麽都找我。兔子不吃草了找我，师尊留的功课又不会了也找我，飞白长老偷吃食修师姐做给她的灵食也找我——我从未如此被需要过。”

裴念容起初还认真听着，可见到荣意越来越沉浸在回忆中的眼神里，她终于有些惊恐地回过神来，她在干什麽？

她为什麽要站在这里听一个癡妄的人，回忆一道反複重来的幻象？

“你疯了。”裴念容看着荣意的眼睛，认真道。

“她死了一千年，活着时她甚至不知道你这个人的存在。你在这里对着她的断剑所蕴藏的零星半点残魂臆想。”

“你怎知那些片段是对你？若是从前，她的生命里本就有这样一个角色呢？有人为她鞍前马后，有人哄她每一次落泪，你不过是替了那人，在幻想里爱上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