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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274)

作者:姽婳娘 阅读记录


朱厚照点点头,亲为月池斟满,他努努嘴道:“喝吧。”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就开始夹菜。她倒要看看,猪葫芦里能卖什么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朱厚照见她如此,不由失笑,他替她夹了满满一碗菜。月池真个吃完了。吃饱喝足以后,他才问道:“如何?”

这边塞之地,能有什么好厨子。月池道:“平平无奇。”

朱厚照又问她:“京中有好厨子,你怎得不回去?”

月池目光如剑,毫不避忌地直面他:“因为看见某人就烦!”

朱厚照无语,他又叹了口气:“现下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

月池道:“我从来不在这些事上闹脾气。”

还说不是闹脾气,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开口道:“朕问你,你知不知道,若不整顿边军,以如今九边的情况,若鞑靼含恨来报复,绝不是一合之敌?”

月池道:“我知道。”

朱厚照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若整顿边军,就一定会触及勋贵在此的根基,他们必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想法设法,将你除之而后快?”

月池面色如常,依然答道:“我知道。”

这也知道?朱厚照都被气笑了,他道:“好,很好。那朕再问你,你知不知道,朕如今在抓紧将京军握于掌中,这种时候,朕不可能支持你在此与勋贵为敌,以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即便鞑靼来犯,将你俘虏或是斩杀,朕也不可能为你一人,调动兵马出京,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锐毁于一旦!”

这早在她预料之中了,因此,她还是说:“我知道。”

朱厚照终于绷不住了,他霍然起身:“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固执己见……”

月池却打断了他的话,她道:“皇上远道而来,原来是想以此三问来试臣,臣这里也有三问,想问问您。”

朱厚照的胸口仍在起伏,他掀袍坐下,冷声道:“说吧。”

月池略一思索,问道:“您知不知道,这时把我调回去,我这步棋就算废了。”

她好不容易在宣府树起威望,本是整顿边军的最佳人选,若此时回京,在宣府众人眼中,她就是逃兵一个,在京中官吏心中,她就是有本事惹事,没本事担责的典型。勋贵将领也会因心生警惕,早做防备。日后,朱厚照再想派人去九边理事,难度一定会翻倍。

然而,朱厚照却道:“我知道。”

月池微露讶异之色:“那您知不知道,我一旦离开,达延汗寻不到仇敌,定会大肆屠杀,直到逼我出来?”

朱厚照目光闪烁了一瞬,可他仍然答:“我知道。”

月池点点头,她问道:“好,臣再问皇上,您知不知道,就政局来说,我就算死在这里,也比活着回去好。我不论是死于内斗,还是死于外敌,都能成为大案,都能引起士林的义愤,那时,您不论是整顿边军,还是发兵蒙古,都是师出有名。”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他还是一字一顿道:“我知道。”

月池一时说不出话来,一股难言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的灼灼目光仿佛要把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月池竟不敢和他对视,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她问道:“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朱厚照的声音因情绪动荡而不由自主拔高加快:“朕可以等。只要京军在手,整顿边军,征伐蒙古是迟早之事,朕可以再寻时机。”

可月池却缓缓地摇头:“可我不能等。皇上,我们不一样。您是天之骄子,只要您想,您甚至可以肆意妄为到八十岁,那时再摆出一个勤政爱民的姿态,大家一样会歌功颂德,尽心辅佐。可我不一样,我只是江南的一个草民。我只能拿命去拼前程,拿命去抓住每一个机会。”

朱厚照急急道:“我会再给你机会……”

月池挑挑眉,她终于说了出来:“我不相信你。我从来都没有信过你,也不敢信你。”

他仿佛被谁刺了一剑,他的眼中波光闪烁,他哑着嗓子说:“就这一次,你连一次都不想试吗?”

月池问道:“好,我再问你,你扪心自问,如果我这次跟你回去,你还会像以前一样重用我吗?”

朱厚照被他的目光刺痛,他想说些违心之言,他想先应下哄他回去,可他心知肚明,谎话瞒不过他,也瞒不过自己的心。一旦李越退了,清名毁于一旦,那么他一生都难以摆脱弄臣的名头。自己也不敢向一个畏死的人交托重任,让他去秉国理政,制衡各方。

月池忽然笑了,这是他们见面后,她第一次对他笑,她说:“您瞧,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朱厚照也笑了,他说:“朕毕竟是天子啊。”

他的眼角终于划过一丝晶莹,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轻声道:“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

楚襄王云雨之情不过是虚言而已,又有哪个帝王会因私情而倾国倾城呢?

第209章 仁义不过一张皮

没兵、没粮,你拿什么打?

到这一刻, 所有的情感、野心、决心和目的都明明白白摊在了阳光之下,无处遁形。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月池,他曾经是最不知愁的人, 他曾以为, 天下虽大,臣民虽多, 可无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到今天,他的自信被彻底打破,碎片跌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他望着月池,仿佛看到了即将而来的死亡。

月池却觉得, 已经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她不是到这里来演才子佳人的戏码。而他和她之间,夹杂了太多的东西, 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

月池起身长揖一礼道:“那么,臣就告退了,还望万岁早日回京,不要再让两宫太后和老先生们劳心了。”

她抬脚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打开了房门,春日明媚的阳光和着暖风一起吹进来, 将这个略显阴暗的房间照得透亮。朱厚照下意识伸出手,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来不及触到, 她一步跨了出去,另一脚也随之跟上,她马上就要离开, 将他一个人永远留在原地。

他张开了嘴, 他想说些什么, 却什么都说不出,他想追上去,可双足就同灌铅一样,根本动弹不得。他像被封进了蜡中,成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他内心中翻滚的情感,激起他不顾一切从紫禁城跑到了这里的情感,也一点一点冷却了,就像沸腾的铁水迟早都会凝固成铁石一样。

可即便是如铁石一样心,在想到眼前这个人即将迎来的苦难时,也会有分崩离析的痛楚。他终于叫出声来,他大喊道:“李越!”

月池慢慢回头看向他,她的脖子还是很僵硬,一半脸在日光下光润无瑕,另一半张脸却在阴影之下。她问:“万岁还有何吩咐?”

朱厚照的心在疯狂跳动,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郁气都挤出去:“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月池张口就想拒绝,可她的眉心一动,忽然想了起来,她道:“太宗陛下六征蒙古,后方全靠仁宗陛下监国。圣上如若真的心存大志,还是得尽快有个中宫嫡子。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她说到此,又笑了一下,这是她到这儿来第二次笑。这笑意如同轻掠过水的海燕一般转瞬即逝。而她本人,也像海燕一样,飞进了波涛之中了。

朱厚照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保持凝固的姿势,就这么独自坐在屋中,红日渐渐西沉,彩霞轻拢着群山,东边银色的新月也升上了天穹,暮色一点点地将霞光吞噬,大地终于是一片漆黑。他呆在比夜还深重,比墨还粘稠的黑暗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谷大用等人小心翼翼来寻他,可都被他斥退。直到杨廷和和梁储到了,他们才再一次鼓起勇气,战战兢兢来敲门。大臣们商议之后,决定由东阁大学士和吏部天官来劝说皇上,他们身份够,说话的份量也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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