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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97)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王维喝了一口茗汤:“司马门便如玄武门一般,得失殊为重要。晋惠帝时,贾后诛杀杨骏,命人把持司马门,使宫内的杨太后无法传话与宫外的杨骏。八王之乱中,司马颖占据洛阳,亦曾如此。盖因一旦夺取司马门,即可使内外隔绝,音信不通,曹爽、曹羲的部众也无法……”说到此处,王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倏然坐直,再也说不下去。
我看到王维的眸光,已知他的情绪。他不忍心害人。我又怎能忍心让他害人?
“李郎。”我在旁边站起。
李崜自进门之后,见我是个女子,便不肯直视我,仿若入定的老僧一般。这时他看向我,显是认出了我的容貌,不由惊道:“郁小娘子?你怎地活着?”
我三两句将自己诈死之事说了,又道:“今日王郎与你说的话,你全都忘掉罢。”李崜茫然道:“为什么?”
我苦笑道:“唉,这主意原本是我出的,是我想要为故去的左相报仇,毁掉你父亲的声名。你也不要怪王郎。《晋书》‘宣帝纪’最后,本朝的太宗皇帝早有议论,说宣帝是不忠于曹魏的奸臣。我想教你写一篇变文,大大夸赞司马懿一番。如此,圣人必定生出疑心,迁怒于你父亲。只是……”
“只是,连我亦要受到牵连?”
“是。我不能害你。你走罢。”
李崜半晌不语,眸光由迷茫到深思,又由深思到笃定。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王兄,郁小娘子,你们……将你们所谋,仔细说与我罢。这变文究竟该如何写,才能使圣人反感我父?”
我与王维同时愣住。
李崜道:“二位有所不知,我那心爱之人,便是为我父所杀……”
我“啊”了一声。我虽听说康九娘已死,却哪里知道她竟是为李林甫所杀?难道……她竟是因为向我泄露了消息,而被李林甫害死?李崜续道:“我为人子,不能为一妾室而向我父寻仇,那是大大的忤逆之罪,是唐律十恶之一。可……可我只想夺走我父亲的权势,也……也教他尝一尝失去所爱人事的滋味。为此,我……我宁愿受到牵连。”
我愕然,愕然之后,又生出理解的心情:“你当真想好了么?”李崜点头。
“若你父亲一朝倾颓,你与你兄弟姊妹亦未必能够自保……”
李崜惨淡笑了:“难道我什么也不做,我父亲便不会倾颓了么?上次我大哥流泪对父亲说,他害的人太多,到了失势之时,纵是求为辇重者,亦不可得。可父亲他……他全然不肯悔改。”
“……”
李崜摇了摇头,转了话题:“我打算将高平陵之变写得精妙绝伦,多添新意,借此褒扬宣帝的才干,使圣人生出猜忌。”他絮絮说了半天,都是在说该当如何剪裁司马懿的生平,写入变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固然没再言语,王维也不再如方才一般娓娓道来。但李崜自己说得兴起,脸上浮起兴奋的红色,竟有稍许病态。
将他送走之后,我们相对而坐,相看无言。
半晌,王维才道:“我原本不想教你沾染这些。我原想自家诱他入彀,却……却到底做不成事。”
我柔声道:“你学佛半生,第一次做这等害人的营生,不能安心,也是自然。”
“李右相害得我的恩公曲江公[2]郁郁而终,还曾对你下毒,更杀死了李左相、赵太守、皇甫太守等许多人。因此,我也想要与你一同做这件事。但我不过一个文部郎中,若要行此大计,只能在暗中行事……势必株连无辜。”
“正是……不过李郎竟肯与我们同谋,可见李右相……太狠毒了。”
王维叹了口气,拥住我,低声道:“我们当做的事,还是要做……还是要做。”他说了两遍,像是说给自己听,坚定自己的决心一般。
[1]本章对高平陵之变的分析,参照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图源:“高平陵之变发微”。
[2]张九龄原籍韶州曲江,故称曲江公。
第75章 长爱清华入诗句(王维)
春末夏初的慈恩寺天香飘翠,琐窗半开,细碎的花瓣与斑驳的花影俱皆落在地上,又被游人的步子碾踏。光阴便在这花影的轻微晃动间,流水样过去了。
转眼佛诞将近,一连数日,寺中皆有讲经之会,前来听经的男女极多。今日讲经之后,寺内另在变场安排了讲变,讲的便是李崜的那篇《晋宣帝变文》。王维听了讲变出来,眼见得步出变场的仕女们果然对变文内容生出兴趣,议论纷纷,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径自向变场后走去。越向后走,游人越是稀少。南池附近的碧树浓荫之中,掩映数间静室,其中一间半掩着门。他轻舒一口气,理了理身上的绿袍,举步踏入静室,却仍旧将门半开着。
“年余未见,摩诘你的风姿越发萧散了。”吕氏笑吟吟道。
吕氏年已五十有余,但因多年来养尊处优,丝毫不见老态,鬓发漆黑。她穿着一身浅蓝衣衫,衣上不饰文彩,看去就如平常妇人一般,唯有发间一支精巧的玉步摇显出几分奢华气息。
吕氏的侍女侍立在旁,正在茶炉边烧煮茗汤,满室都是剑南散牙的芳香气味。
王维颔首:“娘子精神更胜往昔,维亦甚是欣悦。”
须臾,侍女为二人各自奉上一盏茗汤:“王郎中不爱姜、盐之属,这一盏里,婢子便什么也不曾添。”王维静待茗汤凉了几分,擎杯在手,慢慢饮了一口。吕氏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神色,似是在等着他品鉴。
“这水倒不似终南山的泉水。”王维说。
吕氏点了点头:“摩诘不独是知音者,更是知茶者。这水乃是取自终南山中一处鲜有人至的飞瀑,比寻常泉水更加轻浮。”
王维恍然道:“娘子心思独到。饮此茗汤,令人有林泉之想。”
“你既在蓝田置了别业,也不必空有林泉之想,而自可入山亲见林泉之景。”
王维笑道:“每旬只得一天休沐日,要往返蓝田,也有些匆忙,哪里及得上高将军家中宅院广阔,自有池榭亭台,假山园圃。娘子纵在京城甲第之中,亦可享泉石之美。”
——吕氏正是皇帝的得意内侍,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的妻子。吕氏闻听此言,笑道:“你我说来也算旧交老友,怎地你也以这些俗事取笑我?我家中如何能有‘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景致?”
王维一笑不言。吕氏又道:“我初读到你这两句诗时,只觉甚是耳熟。后来再想,却是借了南朝刘孝绰的‘反景入池林,余光映泉石’之句。”
“哈哈哈!”王维朗声大笑,“娘子是第二个当面向维言明此联出处之人。”
“第一个是谁?”吕氏问。
“是维心爱之人。”王维放下茶盏,“她仔细研读了维每一句诗,仔细得……简直令维怕惧。”
吕氏扑哧笑了:“你十几岁就到了长安——我正是那时识得你的——多年来诗作传唱闾巷之间,难道还怕这些么?那她可曾言明你此诗与刘孝绰原句相比,精妙在何处?”
王维道:“这倒是不曾。不知娘子作何想法?”
吕氏望着窗外院中的花树,缓缓道:“你与刘孝绰写的俱是夕阳返照的那一瞬间,但刘孝绰原诗乃是应令之作,明丽可人。你却变‘池林’为‘深林’,变‘泉石’为‘青苔’,则你笔下之景,显得更为纵深。而那一抹夕照,亦因深林之深、青苔之青,而愈显珍贵温暖。刘诗之中,映着泉石的乃是‘余光’,有抛洒之感,而你笔下的夕照,则更有穿透之感。果然你自诩画匠,并非无因。”
王维叹道:“娘子,在你们二人面前,维的小心思、小伎俩,当真是全然无从遁形。”
吕氏含笑道:“你难道忘了当年在玉真公主府上,我第一次与你说话,便是说你那‘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是借鉴南朝江总的‘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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