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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85)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她此计虽好,却只能保我一人,不免连累裴家与李家、王家。我勉强定神:“那李十一娘是从何处得知我未死之事的?”康九娘道:“这个我却不曾听到。阿郁,你……你要当心。”我心中惶急无助,却也感动:“你……你何以要冒险前来告知我此事?”
康九娘低声道:“胡人女子一向受人轻鄙。汉人男子喜爱胡姬美色,既有所图,便不十分苛待我们。而汉人女子,则未免格外轻视厌弃胡女……我当日所识得的汉人女子中,唯有你从未轻鄙我。而我……王晙的事,我害了你。我总要尽力补报……这些年,你过得很好,我也没有什么能够赎罪的。如今知道了这件事,我不能坐视。”
我深受震动,半晌方道:“多谢。”
“那我走了。”康九娘说。
“绮里……阿失替……她在哪里,你晓得么?”
她摇头:“自从王晙的事后,我再也没见过阿失替了。阿失替说我报了仇,便没了志气,什么也不想了。可我本来就只想报仇——对不住了,阿郁。”
我送她出门。上马车前,她忽然叫我:“阿郁。”
“怎么?”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笑了:“罢了。”
“你说。”
她蹙起眉尖,褐色的眼眸望住了我的眼睛。一片雪花擦过她的衣襟,随即飘落雪地,与地上的雪混在一处。
“阿郁,胡人和汉人,真的不一样吗?”她用胡语说。
我将手缩回袖子里。我感到深重的歉意。
“如今不一样,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就是一样的了。”
送走康九娘后,我对着雪景思忖一番,渐渐有了考量。
我沐浴梳妆,薄施脂粉,换上了王维素日最爱看我穿的那身白色衫子、鹅黄襦裙——这是我初见他时着的衫裙。我揽镜自照,只见微黄的铜镜中,那人肌肤匀净,眉目含情,颊边带着轻浅的绯色,大概……足以令男子喜欢。
王维回家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我。他微微凝眸,却也没有多问,想是只当我心情好,坐下来与崔老夫人和我一同吃饭。
若父母尚未俱丧,依照法律,兄弟不可别籍而居。是以,他的二弟王缙与弟妇便住在隔壁,但平时倒也不会经常一起用饭。
饭后,我和王维又陪着崔老夫人讲了一会儿朝野趣闻,直到天色渐黑,崔老夫人累了,回房歇息,只余我与他两人。
我起身,缓缓走到我的卧房门口。王维笑道:“怎地今日睡得这般早?不与我谈讲一番么?”
“谈讲……好呀。”我抬袖,作了一个邀请的姿态,“你进来谈,可好?”
虽是隔着近一丈的距离,我仍是察觉,他的呼吸一滞。
我很满意。
他顿了一顿,笑道:“善。待我去沐浴一番,免得身上风尘冒犯了女郎的闺阁。”
我掏出妆镜,又点了点唇上的口脂。他回转来时,已另换了一袭素白的衩衣,头发以一根白玉簪束起。我看着他,满心欢喜。
这……是爱情吗?
康九娘瞧着那个小胖子李崜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欢喜?
呸呸,我面前的人是王维,这样超逸出尘的王维。我怎么能想到那个小胖子?
大约我的欢喜溢于颜色,王维笑道:“怎么?”
“我的郎君真是好看。”我轻声说。
王维脸上竟然闪过一丝轻红,转过脸:“小娘子一张口还是这般甜。”
我的房间他也是第一次进,举目四处打量,又取过我案上的书卷翻弄。他书家本性,对我写在屏风上的巴列维文书法深感好奇,看来看去。
中古时代,波斯语可用巴列维文、摩尼字母和阿维斯塔字母书写,多数时候用的是巴列维文。但王维当然不认得这些。他好奇的神态,在我看来竟是格外可爱。我笑道:“波斯语这样的胡语,也有书体之别。”
他点了点头:“进了你的卧室,便如见了另一个我素日所不得见的你哩。”
“那你见到另一个我,心中想的是什么?”
他又笑了:“我只想,她尝起来是不是与你一样的滋味。”
“你这人……”我纵是存了挑逗他之心,闻得此语,仍是脸上一烫,“脸皮好厚!”我想要扭过头去,他却不容我转头,捧住我脸,亲了下来。
他这次吻得不同从前,竟不给我分毫退让的余地。我在唇舌的紧密交缠中渐感窒息,伸手推他,却被他箍得更紧。他长于诸般乐器,习练多年,指腹甚是粗糙,抚弄我的脸时,带来奇妙的麻痒感。
我意乱情迷,却又欢畅无限,却听他笑道:“我以诗画名世,却也是琵琶名家。”抬手解开了我的衣带。
他离开了我的唇,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慌乱地拢着衣襟:“琵琶?”
“小娘子品鉴一番我的琵琶之技,如何?不知小娘子想要拢、捻,还是挑、抹?”
“你!”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
“方才我见你得意极了,怎么此时又怯了?快说,想听宫调,还是商调?不过,以如今之势,多半……不是你听我,而是我听你了。”他又笑。
我羞耻极了,扯过被子将头盖住,却因他这“琵琶”的取笑,不期然想起那年在幽州,他容颜憔悴,求我下来听他一曲琵琶的场景。
嗳……这一种两心相悦的欢情,委实无可替代。诗歌和小说没有骗我呢。
第65章 机锋善杀休藏腹
莫负好时光,原来不是一句虚言——欢悦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依然是雪满长安的时节。凛冽的雪片,落上贵人的貂裘,亦湿了平民的短袄。我裹着袍子,捧着手炉,没带侍女,站在慈恩寺的一间僧院中,目视天边一抹惨淡的红日。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我双腿也麻了,方隐隐听到一阵前呼后拥的开道声,似是有什么贵人前来。
我揉了揉已有些僵了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横笛就唇而吹。这支玉笛是王维家藏的绝品,音调清越明亮,却并不尖锐,笛膜是特制的,在冬日里也不会开裂。
这支曲子很特别,调起时轻倩俏皮,又由轻倩渐入温文,再由那斯文韵致中,延展出一抹不容轻忽的昂扬之志,矜傲之怀,旋律前后呼应,却又层层推进,一层亮似一层,令人听而忘俗。
我一曲吹罢,静立当地。过了片刻,有一个劲装打扮的部曲匆匆走进僧院,见到我时愣了一愣,似是未想到吹笛者是个女子。他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方才吹笛的可是小娘子么?我家主人想问小娘子,适才所吹之曲,是何人所作?曲名为何?多谢小娘子!”
我轻咳了一声,说道:“此曲的名字,我已写在纸上了,请转交你家主人,他一看便知。”从袖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那名部曲又是一愣,接过纸片,转身快步走去,似是还嗅了嗅、抖了抖那张纸。
我一掸衣上的雪,又整理鬓发,顿了两下微感僵硬的脚。不多时,那个部曲回转来,神色间甚是客气:“我家主人请小娘子过去一叙。”我点了点头,随着那个部曲走向旁边的另一个院落。
慈恩寺的冬日是极美的。古松枝叶上缀着点点皎白的雪花,寒风来时吹动绿竹叶片,声响飒飒,斑驳竹影不住晃动,更是气象萧森,衬着朱红楼阁,可谓清雅富贵,兼而有之。我却是无喜无忧,只默然看着路上的景色。
到得那间僧院,我轻提裙裾,跨过门槛,只见一个紫袍玉带的高挑身影,立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下,背对着我。他摆了摆手,部曲便退了下去。我深吸一口气,却未言语。紫衣男子也不出声,僧院一时陷入静默,只远处钟磬声清晰可闻。
过了半晌,紫衣男子才说道:“今日虽有雪,却不甚冷。”语声竟极平静,甚至还带着点笑意。我轻轻一笑,仍不说话,直到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我。我也不避他的视线,只管将他眉目细细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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