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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81)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他的吻温柔而细密,像是温山软水间的一缕清风,又像是春夜的一段月光。在这样温柔的包围中,似乎连因亲吻而生出的呼吸困难之感,都成了令人越发兴奋战栗的催情药物。直到彼此渐渐熟悉,他才更进一步,稍转急切,手指也由我的脸颊,抚摸上我的鬓发、后颈、后背。

我既紧张又欢愉,脑中却不期然闪过那日被李适之抚摸身体的场景,只觉他的手似与李适之的手重合,一时羞愧、内疚、懊丧诸般感情交织。到底是对李适之感到愧疚?还是因为我曾经允许别的男人触碰我的身体,而感到对不起他?我心中煎熬,用力推开了他,咬紧嘴唇。

王维一愕,望了我许久,眼中泛起理解与悲悯,柔声道:“我……我不会勉强你的,你……你不要怕。”

这“不要怕”三字,竟让我骤然在满厅堂的阳光中哭了出来。我情难自制,越哭声音越大,直到王维轻声劝道:“好啦,好啦,我……我刚亲过你,你便哭成这般,我以后……哪里还敢亲你?”

我收了啼声,颓然跪倒在地,只为了他话里的“以后”二字。

照说,他许诺了我世上最美好的“以后”二字,我该是极快乐的——可是、可是,那“以后”,既是我与他的“以后”,也是有李林甫、安禄山的“以后”,也是大唐王朝终将陷入危机的“以后”。

我忍不住扑上前去,抱住了他。他被我这一扑,弄得险些站不稳,后退两步,笑着嘀咕道:“你突然扑过来,好重。”我作势拧他。他笑道:“重一些,岂不好么?”的确,唐人虽不见得以肥胖为美,却是喜好肌体丰艳、纤秾适度的女子的,连王维也不能免俗。他望了望日光,笑道:“我久不曾到辋川。明日我休沐,我们同去蓝田如何?”我含笑应允。

我们花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到了骊山、蓝田山相接形成的辋谷。一入谷口,峣、篑二山壁立,隔水对峙,我不由诧异:车前道路曲折宛转,与我少年时探访所见,竟无多大分别,想来也是千年来此地少有变乱大事之故。只是自山中流出的辋河,清澈澄碧,不似新中国时的浊黄,水势也比后世盛出许多,乡民多有乘舟来往的。辋谷险隘,谷中凿山麓为径,路既不平,我们便弃车寻船,泛舟逆流而上。

划船的老人是辋川村民,笑道:“亏得二位坐了我的船,不然车马可难进谷。因这‘三里匾’是凿石而开,崎岖难行,我们素日走惯了,还不觉累,这位娘子可是走不了的!”

王维道:“有劳老丈。不知此地何以唤作‘三里匾’?”

“这一段险路只有三里,故有此名。过了这三里,则敞阔许多。”

峣山、篑山甚是巍峨,各峰危耸秀出,接天连云,将辋河水夹在中间。河水环辏有若车轮,曲折回转,山峦交夹之际,常似无路可通。我身在船上,竟也觉两边绝壁险隘逼人,肌肤隐隐感到阵阵凉意。水畔岩壁石形奇诡,颇多魏晋时的摩崖石刻,文革中修路时它们被炸毁,21世纪时已不可见了。我贪婪地看着石上图形,默默回忆多年前为了他而查找的资料。

“你好似来过此地。”王维似也贪看景色,半晌,忽然开口。

“那年我十六。”我感慨太多,不经意间说了实话。

那年我只十六,高三刚刚毕业,却已经迷恋这个人好久好久了。既然迷恋了那么久,当然是要到辋川的。他亲手所植的文杏树,牵系他晚岁生涯十余年的辋水沦涟,还有……他的坟墓……怎么能不想去看?

回首算来,皆如一梦。

我望着身边真实的、呼吸着的他,心中只觉既酸又甜,趁舟子不注意,凑上前去,在他颊边落下一吻。他握住我的手,带点惩戒似的轻轻挠我手心。

舟子笑道:“二位,此谷狭窄,辋河自东南流下,到此受阻,水流积聚成湖,前面便是湖边。此处乃是辋川一带,最为开阔之地。”他因收了王维不少钱,解说颇为尽心,又道,“二位在此登岸,再走入山,便容易多了。不是我不愿再载二位,只是贵客既为访景而来,自然是想自家走一走的。二位且走且看两边的景色,必不疲累。”

我们道谢上岸,举目一望,果见前方有湖,碧波浩漫,四面青山连绵如障,白云不绝飘动,山中的溪涧与辋河水,俱皆奔流注入湖中。南岸虽亦有人家村落,可因湖面太广,遥遥看去,竟是辨识不清。出了三里匾,再遇这欹湖湖水,果然胸襟开朗。王维徐步走去,叹道:“裴十郎素喜玩水,当会喜爱斯处。只观此一湖,已可知此地必为人间佳胜。是了,你在给我的书信中,为何将此地起名欹湖?”

——他的好友裴迪在族中排行第十,因此我们都叫他裴十郎。

从湖上吹来的风清凉湿润,令人通体舒爽。我笑道:“它湖底高低不同,且又形状狭长,故此唤作‘欹湖’。王十三郎看遍佳饶山水,怎的这般轻易便足了?秦岭区区一块山洼,竟然得你如此殊誉,若是山神有知,也不知有多光彩。”

王维笑道:“你又来取笑我。这‘山洼’你不是也喜欢得紧么?虽然这山水未必当真冠绝天下,如嘉陵江水,巫峡云雨,皆可胜它,但与我心意契合,却委实难得。我交朋友,不也是只求同声同气么?人之一世,难求的不就是‘心安’?”

我心里一动。这么大的天地,这么长的人生,欲求一时一地的安心,亦已为难。何况一世一生?我清清嗓子:“欹湖湖底西南高,东北低,故此西北露出石滩,洁白可爱,咱们去瞧瞧。”

白石滩附近水位甚低,清可鉴人,水流击打石上,声响有若钟磬。滩中不独白石,亦有五色石子,映着日头和水光,华灿耀目,明润可喜。水涯石畔,尚有许多绿色蒲草,巴掌大小,正堪一握,随风拂动,青翠可怜。

第62章 落落诗情夕照边

几个农家少女抱着衣服来湖边洗,见了我们两个生人,非常好奇,乌亮乌亮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住,只在我们身上打量。她们目光并不似长安女郎们或娇俏或含蓄,或大胆或婉转,而只是一味天然纯粹,却反而更教身处这目光中的人难以自处。王维素来自称“崔明昭的面皮厚似城墙,我的面皮又厚似他的”,也被看得别扭了,问我道:“你上次在信里写的‘孟城坳’,却在何处?”

我暗暗好笑,瞧着他不甚自然的脸色,慢条斯理道:“宋武帝刘裕挥师西来,执姚泓而灭后秦,收复长安,经由辋谷,见山水颇似江南,便在此筑了一座小城,名唤孟城。他帐下兵士多是江南人氏,思乡之时,便可来此小住。虽然他究竟没有留住长安,不过这城遗址犹在。”论起辋川的历史沿革,现在的我比他熟悉得多。

他认真听着,显得很有兴致,只是不知这认真里,有几分是为了掩饰被少女们围观的不自在。

“只是……我也不识得道路了……”谷中整体形势变化虽然不大,但新中国时,这孟城遗迹早已不见,此时的湖汀浦溆、林薮陂池,那时也俱成田陇,我当然无法辨认今日的道路。

王维理了理衣裳,走过去向少女们拱手问道:“请问小娘子们,听闻此地有南朝所筑古城,不知过了这片湖水后,该当如何走?”

不料少女们见他搭话,反而各各飞红了脸,面面相觑,又看了他几眼,拾起衣服,娇笑着四散跑开。王维碰了个钉子,苦笑道:“咳咳……想来少有外人至此,故此她们怕生。”我哈哈大笑:“久闻王十三郎风度有如玉树琼枝,连公主尚且赞不绝口,如今却沦落到为人所嫌的境地,女郎家避之犹恐不及,可怜啊可怜。”

这时有个少女飞快跑回,叫道:“郎君,你向上去,有一块高平阔落的地方,便是孟城,不过也只剩得几间空屋啦。”说的是秦岭乡音,我久居京畿,也只勉强听懂了七八成。少女说罢,便欲跑开,王维忙叫住她:“小娘子,这孟城如何走法?可是向北去么?”那少女脸上又是一红:“我也不知南北。”王维愕然道:“那你们如何辨别方向?”少女笑道:“我们只看地上日影,便知方位。”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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