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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77)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此语何解?”裴公勃然作色。
李适之只道:“是我的过错。是我……未能护持郁卿周全。”
裴夫人皱起了眉:“李尚书,你可是遇上了难事?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裴家也当倾尽全力。”
“夫人……”李适之抬眸,望了望他们,“我只怕裴公与我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推倒这棵大树。”
裴公愕然,静了数息,收起怒色:“你是说……”
李适之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是他……”裴公喃喃,“他……何以如此待我,何以如此待我?”
他是河东裴氏的后人,名门子弟,且自少年时便享有神童之誉,做官又早,风度仪态一向绝佳。只是此时,他永远挺直的后背仿佛一瞬间垮了不少,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老态。
李适之低声道:“他不愿见我与裴家结亲,怕我们相扶势大,想要我们两家生出嫌隙。”
裴公又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将阿妍嫁给你,原不为你的紫袍玉带,更不为与你结盟,只为你爱重她,觅她数载。若我早知今日,我……我……唉,你起来罢,不要跪着了。”
李适之依言起身,叹道:“我也不知,我那一身紫袍玉带金鱼袋,到头来,还未为她挣来公侯夫人之贵,却先挣来了一盏毒酒。我身为刑部尚书,竟对自家的凶案无可奈何。”
我头脑原就不大清醒,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问道:“二郎……我是中毒的人,你好歹也与我仔细分说。你们说的那人,是……”
“李林甫。”裴夫人握住了我的手,又给我加了一件外衣。
我一惊,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所有顾忌。李林甫当年凭一己之力,就能斗倒张九龄与裴公两人,现在李适之尚未拜相,裴公则已不问政事,两人确是争不过专权多年、根基已深的李林甫。
李适之望着案上的香兽,徐徐道:“我查了许久,终于查到我那个妾室早年落难时,曾为李右相家的一个仆从所救。我再去问,她知道抵赖不过,便全招了……她说,那个仆从要她毒杀你,但你心肠柔善,不肯赶她们走,她临时起意,减了药量。”
我怔怔道:“那、那……阿耶和二郎,你们意待如何?”
裴公冷声道:“他想要我们两家失和,我们偏偏不令他如愿。”
李适之猛然抬头:“我只道……我只道裴公一怒之下,再不肯将郁卿许我。”
“待你拜了相,再完婚也不迟。”裴公下了结论,“待你拜了相,手中才有可与他分庭抗礼的权柄。”
朝中的官员们已经传遍了,都说左相牛仙客病入膏肓,待他一去,李适之多半就要登上侍中之位,以四十余岁的年纪成为宰相。
李适之连忙应允,又高兴地看了我几眼。我发愣道:“那个侍妾……”
“杖杀。”裴夫人断然道。
李适之与裴公也无异议。
“我毕竟没死,能否……”
“以毒杀人是唐律十恶之一,绝不可轻纵,何况她要害的是未来主母?阿妍不可心软。”裴夫人说。
当日下午,我从崔颢处收到了一份神秘的药物,据说可疗砒霜之毒。我打开装药的螺钿匣子时,只惊得险些从榻上掉下来——这、这白白的药丸,是后世的药啊!
我抓住崔颢,不停追问:“这药物你究竟是何处得来?”崔颢本不欲说,后来见我实在急了,才道:“是……是他从焦炼师处求来的。”
“先生千岁馀,五岳遍曾居?”我诵出王维当年在泰山送给焦炼师的诗句,崔颢果然点了点头。
原来是焦炼师啊。听说,她是个不老不死的女道士,李白、王维、王昌龄、李颀,都很崇拜她,皆曾以诗相赠。又有人说她生于齐梁时,所以,纵使没有“千岁馀”,二百岁肯定有的。
真有不老不死的人吗?还未穿越时,在笔记中看到类似的人物,不论是正好活在这个时代的张果,亦即传说中的张果老,还是后来的陈抟,我只是笑笑翻过,以为古人愚昧。但是我的身体,的的确确经历了这样大的时间跨度,而且居然没有在广阔的时光隧道中被扭曲被绞成碎片,或者被丢到哪个我不认得的平行时空。
这使我再也不相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这个焦炼师,分明就是与我一样来自后世。
我在榻上坐起,脱口道:“你,你去帮我问她……”
傻表哥被我的神情吓着了:“问什么?”
问她知不知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的下一句是什么!问她知不知道宋元明清!问她知不知道德意志和不列颠!问她知不知道鸦片战争和抗日战争!问她知不知道卤煮火烧和豌豆黄!问她知不知道阿西莫夫和《三体》!
崔颢一脸怔忡,与我对视。我望着他清俊而懵懂的脸,忽然又感到无比消沉。
我心里的这些……这些纠结……唐朝人怎么会懂呢?开元时代的唐人——怎么会懂呢?
他们甚至还不曾经历安史之乱。他们聚在一起,热闹着,开心着,他们吃,他们喝,他们在元夜赏灯踏月,他们在上巳放歌纵马,南北朝的动荡时局早已远去,成为前朝的故事,未来的战乱、恐惧、饥饿还没有来,这百来年的快乐简直像一座孤岛,突出于漫漫无际的历史海洋之中,尽管,过了这座岛,他们还要在茫茫天海之间漂沦许久,才能寻到下一座岛屿……
我仰头,日光洒入窗格,将一切涂抹成暖柔的淡金色。秋日的阳光不似夏天温热,却更纯净了许多,这是大唐的阳光,绚丽,广阔,如有质感。这阳光容得下一切雄心,也能涵容在某一些瞬间骤然萌生的,低婉忧伤的情绪。我胸中有什么在喷涌。
我很想抱着那个从未谋面的焦炼师大哭、大笑,就像抱紧我的时代。
在最初的兴奋和激越过后,我慢慢平静下来。有什么东西不期然从我的脑海中涌现,那是刘慈欣的《三体》中,主人公阐述“黑暗森林法则”的场景: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
连21世纪都未必能接受一个穿越者,更何况唐朝?若是唐人知道我是穿越来的,只怕会将我拉去烧死。我掩藏自己的身份,学习唐人的一举一动,连思维也强制转换成他们的思考方式,并且每时每刻维持,其感受大概就跟在黑暗森林中潜行的猎人一样。
不,我不能向那个素未谋面的焦炼师暴露我的穿越者身份。
我定定神,问道:“这药叫什么?”崔颢笑道:“说是叫什么‘青梅案’。”
“青霉胺啊。”我对青霉素类药物不过敏,当即和着温水,将药物吞下。
服药后几天,我的病情逐渐好转,不再昏睡,只是大约因为服药太晚,恶心和头痛始终不见消减。我吃不下饭,很快就瘦得只剩骨头。
病情缠绵间,一整年便过去了。
天宝元年八月十四日,刑部尚书李适之拜相,兼兵部尚书、弘文馆学士、光禄大夫、上柱国、渭源县开国公。
注释:1.李适之墓志:“天宝初,迁左相兼兵部尚书、弘文馆学士、光禄大夫、上柱国、渭源县开国公。”《资治通鉴》天宝元年条:“八月,丁丑,以刑部尚书李适之为左相。”
第59章 舍身轻作一毫末
香熏罗幕,暖成烟雾,火照中庭,灯烛满筵。唐中宗年间韦巨源拜相后,办了烧尾宴,此后新任宰相们皆要举办宴会,席上水陆珍馐无不齐备,奢靡非常。此风持续了二十年左右的光景,到了开元年间,方被废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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