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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59)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女郎向杨续一叉手,笑道:“多谢郎君替我斟酒。我无以为报,请郎君喝一壶葡萄酒罢。”将自己食案上不曾动过的一壶酒捧过来。杨续接了,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娘子若要道谢,我家阿郎也在此处。”
李适之早已站了起来,整理衣袍,张口欲言。女郎却不记得他,只微笑着施了一礼,便翩然下楼去了。李适之好不愕然,无数话语堵在喉头,却见那名唤安禄山的男子疾走几步,与她并肩说话。
他刚才来不及为女郎解围,却教安禄山抢了先,心头微觉不快。杨续忍俊不禁道:“主人,我去问一问,那什么‘出场费’应须几何。”
“去罢。”李适之摆了摆手,又瞪他一眼,“你一向稳重,今日却这般……跳脱。”
杨续忍着笑下了楼,回来时禀告道:“那位小娘子听我发问,吃了一惊,不肯回答。我又追问,她似有些不耐,说道,‘那就平康坊一套宅子罢!’说完就跑了。”
李适之沉吟道:“平康坊一套宅子?我大抵还是……买得起的罢?”抬头见到杨续脸上的笑意,不由微窘,斥道:“你笑什么?”
杨续笑道:“不敢,我实为主人而笑。”李适之没好气道:“为我?”
“如此善饮的人,漫说女子,男子之中亦极少见。主人从今得一势均力敌之酒友,岂不可喜?”
李适之一愣,以手加额,笑道:“她的酒量,她的酒量……确是令我惊喜。而酒后风度如常,更堪激赏。”他平日饮酒常以斗计,酒后决断公务亦是分毫不差,自然对同样酒后不失清明之人多加推许。
杨续又道:“她虽着胡服,但吐属文雅,差遣我为她斟酒时又姿态大方……”李适之双眉微扬:“是了。她并非奴婢或客女。”自则天朝以降,女子作胡服打扮者,多为女侍。
“幽燕之地,杂胡众多,初时我还以为,她这样善饮,怕是胡女。但她又自承唐人,梳的又是未嫁之女的发式……更无甚不便处。只是要打发了那安禄山。”
李适之听杨续越说越是不堪,仿佛立时他便要娶了她一般,窃喜之余,无端生出玷辱了那女郎的奇怪感觉,斥责道:“你晓得什么?这女子……我曾见过!”
杨续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震惊,垂首不敢再说。李适之骋目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红日与似乎比长安更高远的天空,耳中听着楼中觥筹交错的谈笑声,和楼下临街的商贾们用契丹、突厥等各种蕃语揽客的声音,鼻中呼吸着夹杂着葡萄酒香与饭菜香的闷热空气,心思渐渐飘远。
那年见她时,正是暮色昏黄的时分。但他记性卓绝,京城无论朝臣宗室,皆赞他堪与传闻中有“记事珠”[1]相助的燕国公张说并举,是以虽然当时她鬓发尽湿,且他神智犹未尽复,他仍是将她容颜记得真切。方才他无声贪看她侧脸,只觉她肌肤匀净透白,皎皎如西京大明宫蓬莱池上的芙蓉,容颜分毫未改,仍如双十年华。莫非她真是萼绿华一样的仙子不成?
而她那日曾低低自语:“谁又能赎我?”他因一个“赎”字,以为她是奴婢贱籍,甚或他人妾室,苦苦搜寻许久。然而如今看来,她分明不是。难怪他先以河南尹职务之便,后以御史大夫之贵,皆未能寻得她。那么那个“赎”字,当是救赎之意了。然而以她的阔朗洒脱,以她的酒量,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拘得住她?
她当众与军士赌酒的举动,在女子中可谓罕见,难免有轻浮无行的味道。但他原非循规蹈矩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才见到懿娘就求娶她了——那时懿娘丧父不久,他既想报答她父亲对他的旧恩,又怜她孤苦,便向她家求婚。
懿娘去后,他一直无心续娶。他生性好酒,每日视事已毕,夜间多以宴饮为乐,休沐日不是出门走马,便是邀宴宾客,并不如何以女色为念,有了欲望亦不过随意向姬妾身上纾解而已。似这般惦记一个女子,是十年来的第一遭。这份情思他除了向好友房琯提及一二之外,便只有随他十几年的杨续知道了。
他才四十几岁,是本朝历任御史大夫中最年轻者,而御史台主向有“亚相”之称——他距离宰相也只一步之遥。
但他比她大太多了。
这时他竟隐隐生出一种不堪的想法:若她是奴婢或部曲出身,他反而可以轻巧以金帛将她换来,而不必在乎这些罢?他已是御史台主,此番又出任幽州节帅,还朝之后必将拜相,百官几乎心照不宣。朝中敢于悖他心意的官员宗室,应是屈指可数。哪怕她是宰相李林甫或牛仙客的姬妾,他亦未尝不能设法谋之。
他摇了摇头,嗤笑自己真是忘形了。
[1]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事珠》:“开元中,张说为宰相,有人惠说一珠,绀色有光,名曰‘记事珠’,或有阙忘之事,则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涣然明晓,一无所忘。”
第44章 禄山必兆边陲祸
我没有想到我这么早就遇到了安禄山。
而他,比王维还年轻几岁,有一双暗褐色的大眼睛,生得强壮肥胖,腰围很宽,比我更像刚喝了一肚子酒水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长袍,笑得温蔼可亲,并不真正像那个发起了安史之乱的、传统史家眼中的魔鬼。那个魔鬼曾经因为忠于唐廷的乐工雷海青不肯为他奏乐,而肢解了雷海青。
安禄山对我——乃至对整个安史之乱后的中国——意义太大,乃至于我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而安重璋又不在,我竟无人可以共谋。那年的戏语犹在耳边,我既有此机会,究竟要不要对安禄山施展美人计,接近他、诱惑他,从而杀了他?
我知道我生得漂亮,若是愿意用心,迷倒一个寻常男子,大约不难。
——但安禄山毕竟不是寻常男子。而且,安禄山后来做了杨贵妃的养儿,能得杨妃欢心,想来他也是极受女子欢迎的。若我要诱惑他,必须在他见过杨妃那等绝色美女之前罢?
那么,必须得趁早啊……我不及深想,笑道:“适才多谢郎君为我解围。”
“小娘子酒量惊人,某冒昧出言,还怕妨碍了小娘子施展哩!”安禄山笑道。
只这一句话,就能体现他是何等善言。他又道:“幽州在张将军治下,向来宁和安定。只是小娘子一个女郎家,在外饮酒,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我表示领了教诲:“听安郎说话,好似我的兄长,谆谆善诱。”心里对崔颢拼命道歉。
安禄山笑道:“那小娘子只管将我当做阿兄罢。我极乐意认下小娘子这个阿妹。”
我顺势道:“妙极。好教阿兄知晓:我姓郁,名妍。方才听闻阿兄是张将军的养子,想来阿兄定然也是一位英雄,才能被张将军收为养子。”
“什么英雄!”安禄山赧然道,“我本是柳城胡人,家世飘零,蒙张将军恩顾,才得上阵杀敌,与奚人、契丹人对抗。”
我改用胡语笑道:“阿兄人物雄杰,便是没有张将军,早晚也会有个李将军、王将军眷顾阿兄的。”安禄山惊道:“阿妹竟然解得我们胡人的言语?”我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安禄山既惊且喜,待我更加亲热了,与我说起胡语来。我又笑道:“阿兄可有妻室?我也当拜见阿嫂。”
安禄山一拍大腿:“啊呀,我竟忘了!我今日出来,本是要与你阿嫂买些物事,向她谢罪的。”
我疑惑道:“谢罪?”
“军务繁忙,我前日竟将你阿嫂的生辰忘了。她气得狠了,将我赶出门外。我总要买些你们女子喜欢的物事,向她赔礼才是。”安禄山苦笑着,说到后面,脸上露出赧然之色。这份赧然在他一个身高八尺的肥壮大汉的脸上,实在不大协调。
想不到他竟然惧内,看来,诱惑安禄山的大计……任重而道远啊。我自告奋勇道:“阿兄只管带我去市集上,我来帮你挑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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