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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43)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我捂紧了胸口,那儿揣着一本我最珍爱的书,一本从21世纪带来的书:《王右丞集笺注》。每当我痛楚时,每当我迷茫时,摸一摸这本书,便会获得力量。
可此刻,纵是这本书,也不能拯救我了。我跌跌撞撞地走着,迎面而来的路人无不闪避,我也不在意,只觉得身上好冷,张口呵出的尽是白气。我抬头,只见繁闹市肆之中一面青旗飘扬,正是那日我与绮里喝过酒的酒楼,便信步上楼,要了一大壶酒,只图一醉。
然而这唐朝的酒啊,度数太低!我醉不了——醉不了!
我一杯接一杯地将酒倾入口中,喝了半晌,仍是毫无醉意。我抬眸,忽见窗边一个穿一身圆领青袍的男子,也是如我一般,一杯一杯地喝着。他肩背挺得笔直,但那举杯的动作间,不知怎么地,就露出一种萧瑟来。我生出同病相怜之意,扬声对肆主道:“那位郎君的酒钱,算在我账上。”
那男子回过头来,虽似诧异,仍是冲我一笑:“小娘子美意,某却之不恭。”
我平日看惯了王维、崔颢,寻常的美男子再不能入我眼,然初见此人,还是暗赞了一声:好英武的人物!两道剑眉直飞入鬓,一双凤眼威仪深重,鼻若悬胆,鬓似刀裁,肩背挺直,一看就是行伍里熬练过的。我不由问道:“河西大胜,众人皆欢,郎君何以独坐寥落?”
“两国通好有年,各去守备,吐蕃畜牧被野,凉州士民安乐。如今盟约一朝破坏,两国自此再无宁日,某为大唐子民,有何可庆!有何为欢!”男子字字掷地有声。
这话真真说到了我心里,我断没想到,在河西还能听到如此议论。我不觉拱手,肃然起敬:“敢问郎君名姓?”
“某姓安,名重璋。未知小娘子尊姓?”安重璋起身,还了一礼。
“妾姓郁。”我亦起身,举杯走向安重璋,“崔节帅这场大胜……妾亦同安郎是一般的心思。”
“哦?郁小娘子作何想法?”
我低声道:“崔节帅本是忠厚之人,想来不愿做出偷袭之事。多半是来传旨的中贵人要崔节帅出征,崔节帅不得不为而已。”[1]
安重璋点头道:“是。想必中贵人欲求功劳,便向至尊奏称,吐蕃无备,节帅若行掩击,必有大获。”
“中贵人乃是矫诏……”这话我和任何人都没敢说过,此刻对着这素昧平生却与我想法一致的安重璋,却忍不住了。
安重璋想了想,摇头失笑道:“纵然他矫诏,你道他当真是矫诏么?”
这话说得极绕,我受了打击之后反应迟钝,当下呆呆望着他。安重璋轻声道:“纵然此次崔节帅出兵当真是由于中使矫诏,至尊也必因他大胜,而欣悦之极,哪里还会去在意中使是否矫诏?”
他此语直如醍醐灌顶,我猛省道:“甚至……中使的意思,本就是天子的意思也说不定……”
安重璋道:“以某所见,多半还是中使矫诏。”
“此次崔节帅掩袭吐蕃,斩首二千余,吐蕃必然记恨,日后多半又寇河西。”我叹道。
安重璋苦笑道:“节帅颇识谋略,且河西近年兵马强壮,若是吐蕃又来,他当可击破之。但两国交兵,于我边民实无好处。此外,金城公主嫁在吐蕃,故而吐蕃与大唐得享数年平靖,但边事之重,岂能尽系于女子裙带?若金城公主一旦过世,只怕……”摇头不言,剑眉深蹙。
“安郎熟知军事,可是在河西军中么?”我问道。
安重璋摇头道:“某如今不在军中效力,只是世代居住河西,善养名马,且家父曾为河西节度副大使,故而某亦曾随父辗转河西军中,于军事耳濡目染而已。实不相瞒,武德、贞观年间的凉国公安讳兴贵,便是某之曾祖。”
“原来安郎乃是凌烟阁功臣之后!”我一拱手,“难怪远见卓识,不同凡响。”
安重璋笑道:“只盼不辱家声罢了。倒是郁小娘子关心国事,远胜寻常女子,想必出自两京高门贵族。”
我笑道:“妾孤贱之身,岂有阀阅。只是妾在鸿胪寺典客署中为译语,故而听得不少边事。”
我和安重璋谈论许久,彼此都甚为心许。我自穿越到大唐以来,所见的尽是王维、崔颢、王昌龄这些诗礼自持的文士,还是第一次见到安重璋这样英气勃勃,又能与我会心讨论政事的武官。我们直聊到宵禁将至,约了三日后再见,便各自回家。
我回到家中,换下一身酒气的衣裳,蓦然怔住。
怀中那本《王右丞集笺注》呢?
数日来,我翻遍了衣裳和房间,也回那天喝酒的酒楼问过,也沿路寻过,都找不到那本书。我懊恼无极,只恨自己太不小心,竟失了除却王维本人之外,我在唐朝唯一可寄托情思之物。
这日转眼到了与安重璋约定的时辰,我心事重重,慢慢走向酒肆,却见安重璋早已在楼头候我了。他看向我的双眸光彩如前,仍是充满着大唐儿郎的自信与激昂,却也似乎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内容。
我坐下,照旧点了一壶凉州葡萄酒。安重璋笑道:“我睹郁小娘子今日似有心事?”
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失却一件紧要之物,难以心甘。”
安重璋笑道:“不知是何紧要之物?”
我揉搓衣角,低声道:“乃是一卷诗集。”
安重璋持着酒杯,在掌中把玩片刻,问道:“我们坐到那厢去如何?”一指旁边几间被木板隔出的雅间。我与他男女有别,又非亲眷,单独坐在房间里原是不合礼法,然我自与他初见,便甚是倾慕他身上的英武气息,心知他绝非会作奸犯科之人,便点了点头,招呼肆主将我们的酒菜挪到雅间之中。
坐定之后,安重璋抬眸,望向窗外,半晌没有说话。我本就有心事,也便不语。安重璋喝了两盏酒,缓声道:“我生长边地,不知两京风物之美,只有在家父入京朝集时,随家父去过两次长安。”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只默默听着。安重璋道:“朝集皆在正月,天寒地冻,我亦只见过冬日的长安早梅开放,不曾在草长莺飞、花发蝶舞之时看过曲江的烟水,亦未曾看过杏园中盛开的杏花。听说慈恩寺大殿南侧池中莲花别有洁净美态,每到夏日,青枝绿叶,菡萏齐秀,我亦不曾见其生、视其长,睹其盛、惜其衰。”
我点点头:“长安的春夏原是极美的,然秋日时玉宇澄清,爽气袭人,终南山上树叶或黄或红,亦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安重璋道:“除却美景,长安城中更有人文之盛。西域的金桃盛在侍女捧上的银盏之中,小娘子们用两市妆肆买来的胭脂装点双颊,西市有人卖艺,吞火射箭,走绳顶竿,诸多花巧无所不用,待到上元赏灯之夜,更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游人如织,金吾不禁。长安除了最美貌的女子,最威严的君王,还有最卓荦的才子,最优异的诗人。我记得我少年时读到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心中震撼无极:‘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好一句‘佳气红尘暗天起’!当真写尽西京风流。”
我听他言语之中描绘出一幅长安美景,微笑道:“改日安郎若到长安,我愿带安郎游慈恩寺、终南山,并引安郎见见几位极好的诗人。”
安重璋双眸忽地迸发精光,厉声道:“可叹长安美景如斯,小娘子怎忍心见它一朝毁于叛军铁蹄之下?”他手扶桌案,探身而前,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离我只有半尺之遥。
“——小娘子,你告诉我,什么是‘安史之乱’?!”
[1]中使、中贵人指宦官。
第29章 奈何无计拯倾颓
我大惊,骇然道:“你,你怎会知道安史之乱……你……你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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