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39)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三天后?
我又看了眼天色。雪住了,然而天空犹未转明,铅灰色的云层浸着浓浓的幽阴之气,独有西面的云里透出一小角惨白的日光。
三天后是腊月廿八,这是不准这些官员活着过年呢。
那个军士又热心地告诉我:“王侍郎的兄长免了罪,真是天幸!旁的犯官大都没有这般福运,必定是王侍郎有大功,又为兄长求了情。某听说还要等刑部发了文书,他们才能回家,娘子回去等着罢!”
或许由于我早就读过王维的生平经历,也或许是旁人的不幸稀释了我们的“天幸”,我没那么高兴,只是掏出一包刚买的粉荔枝,递给军士:“多谢!洛阳人新年时常做粉荔枝来吃,秦地一向少见,不知郎君能吃否。若是不能,给家里的娘子儿女也好。”[1]
军士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接过:“某还未娶妻,不过某就是洛阳人,多年没吃过粉荔枝了。多谢娘子!愿娘子新年安泰,福寿无边,愿天下太平,没有同袍阵亡,愿某……早日娶妻。”他又笑了笑,像是发现自己说了太多话而有点不好意思。
互相说了新年的贺词和心愿,天地间好像隐约漾起了一丝稀薄的希望。我慢慢地走回家。
腊月廿八,达奚珣等十八人被斩于皇城西南角的独柳树下,陈希烈、张均等七人赐自尽于大理寺,还有包括张垍在内的许多人被流放。
我当然记恨张垍阻挡我救王维,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说来都是因为他那日发疯,不让我们逃跑。但流放岭表,对这个时代的人相当于判死刑,我也有些不忍,再说,他本身也不想发疯的罢!
免罪的除了王维,还有独孤问俗等几人。“听说独孤问俗设法保全了洛阳的太庙。”王维的笑容很复杂,“没想到,我有个好弟弟,福德竟然能比得上保全太庙的功劳。”
“你那首诗也可居功。”
王维露出思索的表情:“缙设法将我那首凝碧池绝句传到了圣人的行在,圣人嘉许,且缙上表说,愿意削去官职为我赎罪,故此圣人特地赦宥我的罪过。但……但缙说,他和安将军——李将军——守太原城时,李将军曾经对他念过此诗,言下之意,似是……教他将此诗传至圣人耳中,为我脱罪。但那时太原为叛军所围,李将军从何得知这首绝句?”
因为安重璋看过我带来的《王右丞集笺注》,知晓这首绝句的来历啊。
总之,王维得以回家过年。贴在窗上的“宜春”二字是他写的,正门上的虎头也是他画的。不过,他在内室的门上又画了一头猪。
“费尽力气给崔相公画的壁画,却好像还没有这头猪好看。”他喃喃道。
淡漠的日光从“宜春”的彩帖上透进来,再一眨眼,那日光就变成了春末的暖热阳光。
人说生病时时间过得慢,我看不是的。我总是很困,清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春意阑珊,黄莺呖呖地啼叫,窗外一天到晚都响着它们的叫声,但也不妨碍我睡觉。
这一日我醒了,坐在堂前看院子里的芍药。崔瑶亲手栽下的芍药,没有被战乱毁掉,只是此刻远未到花期,一片油绿里,点缀着一些还细小得看不见的花蕾。芍药花期晚,有“殿春”之称,平白让人减少三分对于春日结束的畏惧和惆怅。
王维进了院门,小心地摸我的脸和手:“不冷么?”
我掖了掖衣襟,不习惯穿得这么厚,但人往往要向肉体的病痛屈服。我一扯嘴角:“不冷。今日朝会如何?”
王维摸完我的脸,又去摸芍药的花蕾,闻言答道:“写了诗。”
这话可谓毫无内容。王维是干嘛的?官僚们在皇城里写诗,这不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吗?
“贾舍人在大明宫写了诗,我和岑补阙、杜拾遗都和了诗。”
贾至和王维如今都是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是皇帝的高级秘书,这个职位颇为清要。我点点头,贾至、王维、岑参、杜甫,四位都是著名的诗家,四人同咏大明宫早朝,是一段佳话:“你念一念你的诗罢。”
王维很无奈,飞快地念:“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万国衣冠拜冕旒,呵。今日的心绪,仿佛回到了为崔相公画壁的那些时日。”王维向来克制,这种话已算得很不含蓄了,他转过脸去,像是要隔着三堵墙,看见后堂内室门上的那头猪,并且再下一次“不如画猪”的结论。
我抓住他的手,随手擦去他指上残留的墨迹:“你是不是想说,才收复两京不到半年,朝堂上哪里来的万国衣冠?”[2]
“我不敢想,千秋之后,世人将如何看我,如何看这两句诗。”他走到堂前的水井边,低头看水面上的那张脸。
世人会怎么看?世人会以为这两句诗表达了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四海归心的通天气派。
“好了。”我打断他的自伤,“世人只会觉得你很懒,改了旧句,扮成新句。”
“万国衣冠拜冕旒”这句诗,其实来自他早年的应制诗句“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
“世人也许还会觉得我老了。”王维微微抬眼,眼里映着井中的深幽水光,“有心无力,只能用旧句充数。”
“你别怕。世人……千秋之后的世人,他们不在意你。”
“也好。”
“我是说……他们不在意你的生涯。”
[1]冯贽《云仙散录》:“洛阳人家,正旦造丝鸡、葛燕、粉荔枝。”
[2]综合岑参、杜甫的官职和行年可知,四位诗人同咏大明宫早朝,正是在乾元元年(758)春末,此时唐军收复两京未久,见陈铁民《王维年谱》。葛晓音《论杜甫七律"变格"的原理和意义——从明诗论的七言律取向之争说起》也曾提到这一点。
第106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第二日我去了西市。
女客们在妆肆里试用胭脂和眉黛,犹豫着不知买哪一种,又或是要不要买,凶肆里客人们比对挑选冥器和纸钱,发现寒食将至而纸钱却变贵了,于是不停抱怨,衣肆门前挂着随风轻摆的各色衣料,鞋店的店主笑容可掬地问“郎君脚第几”。梨花雪后,夏木初繁,春末的阳光里,西市的一切仿佛都与战前没有两样。[1]
但再仔细打量,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妆肆里,加了波斯白石蜜的珍贵胭脂不复存在,女客们流连半晌,也只舍得买便宜的金花胭脂,还是纸片浸的那种。衣肆门前的衣料,以最低廉的小水布、维州布为主,布料粗得难以下针缝纫,以前偶尔还有平民穿絁制衣衫或者赀布衣裳,现在也没有了。至于凶肆,生意是最好的,好到让你觉得荒诞。有人无力购买白纸钱,只能买劣质纸钱,被人讥笑“这钱在阴司用不得”,也有来自不同家庭的两位主母共同参详着,为即将缔结冥婚的儿子和女儿选择冥器。
我最近精神好,很有余裕地一家家看过去,但是把所有的妆肆都看尽了,也没找到我想找的人,只得进了一家店询问:“开妆肆的那位妙泥姊姊,不在这里开了吗?”
妆肆肆主思索了片刻,哦了一声,指着后面那条街:“妙泥在那边,左起第三家就是。”
我一怔,那条街上全是凶肆,妙泥怎么去了那里?
左起第三家的门面实在太狭小,夹在两家店的中间,一不当心就会错过。门前摆着几幅做样品的纸,有白的也有黄的,还有几捆茅草,时人一般用它扎成人形、将尸骨无存的亲人招魂安葬。
我疑惑地走了进来。因门面太小,店里光线很暗,我的眼睛过了会儿才适应。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窗边,正在扎束茅草,茅草已粗略有几分像人的身形了。她闻声抬头,笑着道:“我们有金钱、银钱,娘子……阿妍?”
上一篇:嚣张郡主成基建狂魔
下一篇:主人是弃夫(人生第二回合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