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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22)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我们听不懂你那些言语,什么龟、什么木的。”另一个校尉笑道,“唯独听清了‘怕死’两个字。你既怕死,吃了这个,我们就不杀你。”手一扬,将一件物事扔在僧人面前。

那是一只用油纸包裹的炙羊腿。年长僧人脸色变了几变,道:“我们出家修道之人,不能……”

语犹未毕,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空中,如一条白蛇,迅速绕过僧人的脖颈。僧人身体摇晃,摔倒在地,颈侧血如泉涌。他动了动口唇,似欲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想是气管也被切开了的缘故。僧人又挣扎了几下,便即死去。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那名校尉反而笑了一声,在僧人的衣服上擦干了刀头的血滴,收刀入鞘,又捡起羊腿:“既不肯吃,想必不是真正怕死。”他见领头的校尉皱眉,便又笑道:“慈恩寺是皇家寺院,自然和李家的运势大大相关。既然李家的皇帝已经逃出长安了,我们毁了慈恩寺,教李家不能重新成事,大燕的国运更加稳固,这不是很好么?况且,孙将军也说了,入城后可以杀人,可以抢金银宝货。”

“孙将军”三字显然打动了为首的校尉,他微微点头。

兵卒们登时兴奋起来,有人见到在场的居士中有女子,就去拉扯猥亵,还有些兵卒大笑着用刀逼迫小沙弥们,要他们从流厕院担来污物,倒在佛殿里,寺中各处种的牡丹、芍药等名花,也被践踏无数。

王维僵硬地立在中门附近,心中唯一庆幸的是,兵士们至少还没有动阿妍。她还在昏睡之中,抄检居士院的士卒大概是嫌她晦气,放过了她。

这时,有几名兵士缓步走到大雁塔的入口,望着墙上碧纱罩着的墨迹,冷笑道:“我们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些什么。”唰地一声将碧纱撕下,又随手取过一盆污水,泼在了墙上。

那些墨迹已很有了些年头,但因为一直有碧纱笼罩,犹自鲜明如新,被污水一泼,很快洇成一团,只剩下最右侧的“开元九年进士科”几个字,还勉强可以辨识。

这是开元九年的进士们及第后的题名。在此之后,新科进士雁塔题名渐成风气。进士科极难考,每一科千余名举子,能够登第的多则三四十人,少则不过一二十人,所以一旦考中,便是时人所谓“登了龙门”,有“白衣公卿”之号。因此人们又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认为就算五十岁考中进士,也不算晚。当初年纪尚轻的王维,亦曾因自己年少登第而矜傲。

然而此时,那个年少英俊的他怀着喜悦和骄傲,在春日暖风中快意写下的那一行字,“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已成一片模糊。

王维微觉怔忡。他觉得,似乎还有其他的什么,和那行字一起,模糊了,不见了。

“住手!”一个发颤的声音叫道。

王维转头,就见那名杀了僧人的校尉停在塔身南侧的砖龛边,看他的姿势,竟然是要向龛中撒尿。他脸上还带着点愕然的意味,似是没有料到有人竟敢阻拦他。

出声的人是李崜。李崜叫道:“不得损毁碑石!”

校尉冷冷地看着他。

李崜像是憋了很久,话说得又急又快:“你们要取金宝财货,取了便是,为何又要做出这样无理的事?高宗皇帝立这两块碑,都是为了显扬玄奘法师的功德。玄奘法师的遗骨舍利也在塔内,你们、你们就不怕惊扰了他?”

校尉打量着碑石,反唇相讥:“玄奘法师的事,我从前也听人说过!皇帝不许他去取经,他只得偷偷去了。他去西边的路上吃了许多苦,在大漠中生了病,又没有水喝,险些死了。待他终于回来时,皇帝又礼敬他,说他是高僧。可笑,可笑!”

李崜道:“玄奘法师涉恒河,登雪岭,十七载历尽艰苦,求得真法,惠利众生。太宗皇帝、高宗皇帝表彰他的功德,有什么错处?若说你们随安禄山反叛,是因为不满当今圣人,那么太宗、高宗都已崩殂多年,你们难道对古人也有怨言?”

校尉噎了噎,说不出话来。一名兵士见状,连忙斥责道:“你只管回护皇帝,难道你也姓李?”他这话自是随口讥讽,为长官挽回颜面,不想李崜坦然道:“不错,我俗家姓李。”

校尉冷声道:“孙将军说过,为了祭奠安家郎君,迟早要将李氏宗亲们拉到街上一起杀掉,叫李家的皇帝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就算姓李,也最好不是李唐宗室,否则……早晚要死。”

安家郎君指的是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他在京城为质,本来做着太仆寺卿,娶了荣义郡主。河北乱事一起,皇帝立即诛杀了安庆宗,并将荣义郡主赐死。安禄山得知后甚是悲痛,发誓要为长子报仇。

李崜冷笑起来。王维和他谈不上熟悉,却也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李崜总是在笑:羞涩的笑,讨好的笑,赧然的笑,安慰的笑。而冷笑,好像根本不适合他圆圆白白的脸。

“孙将军?就是靠母亲和安禄山私通,得到提拔的孙孝哲么?就是那位最擅长针线,日日给安禄山缝衣裳的孙孝哲?凭他也敢说杀尽李家宗室?”[1]

“我就是李家宗室的人!高祖皇帝的从弟,抵御突厥、中箭而亡的长平王,你知道么?我是长平王的玄孙,李右相的儿子!先父为大唐宰相十九年,他在世的时候,你们的大燕皇帝安禄山半点异心也不敢有,半步也不敢妄动,先父说他一句,他就怕得周身出汗!”

校尉愣了一会,显然在想“李右相”是谁,直到有兵士小声提醒,才猛然省悟,怒道:“李林甫死后,皇帝将他的官夺了,儿子女婿都流放了,你……多半是因为出家才躲过了罢?你是出家人,还管这些作什么?”

李崜肃然道:“你们对大唐天子有怨,我却没有!论俗家身份,我是李唐宗室,宗庙倾危,我无由独活;论出家人身份,我在慈恩寺读经受戒,在慈恩寺为众生讲变,就合当守卫玄奘法师的遗骨,令慈恩寺不受毁佛之劫,不蒙刀兵之厄!”

那位领头的校尉走了过来,听得李崜此语,好笑道:“我们随大燕圣人起事,也未必因为对大唐皇帝有怨,不过是为了求富贵罢了。”

“嗤”的一声,校尉的刀,刺入了李崜的胸膛。

王维感到胸口一阵发冷,好像那冰冷刀锋刺中的是自己的心脏。他踉跄着上前,扶住了李崜的身体。

李崜望着他,慢慢地又露出了那种赧然的笑。他的眼神逐渐涣散,王维听见他低声说道:“王郎……”王维将左耳贴近他唇边,却听他说的是:“我忽然想吃……西市的……羊肉汤饼。”

待李崜彻底停止了呼吸,王维将他的遗体平放在地上,施了一礼,转而起身,掸了掸绯衫上的尘灰:这三天他担忧阿妍,竟一直忘了换下那天入皇城时穿的官衣。他挺直后背,淡淡道:“我是中散大夫给事中王维。”

日已近午,太阳越发烈了。他不闪不避,任由酷热的阳光照在脸上,继续说道:“我穿绯袍,官职清贵,诗名冠绝当世,画技不逊吴生。你们安将军,听过我的名字。你们得我一人,送去洛阳朝廷,胜于杀百千人。留下慈恩寺僧俗的性命,我随你们走。”

注释:

[1] 孙孝哲这个人非常搞笑。他很擅长缝衣服,有一次安禄山等候上朝的时候衣服破了,是他拿出针线来救场的。安禄山太胖了,衣服都需要他来缝。

作者的话:

我忘记给大家推荐一首歌了。这篇文前面的章节里,张五娘写了一首叫做《时节易》的诗送给王维(实际上,这首诗是我朋友帮忙写的)。读者妹子@施乐 用那首诗作为歌词,谱曲、演唱,做了一首歌。网易云音乐的链接在这里: 或者也可以直接在网易云音乐上搜索歌名《时节易》。她4月份就谱了曲,不过11月份才有空去录了一个精修版,我听了很开心,感谢@施乐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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