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968)
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但是一来嘉语、嘉言都已经许久不见谢云然,二来她们也都没有料到元祎炬这么个反应,她们并不关心——如果城墙上是个假货,元祎修会做出怎样的应对,到人摔下来,难免心神大乱。
嘉言微出了口气,吩咐道:“厚葬了吧。”
……
虽然戳破了元祎炬手中人质是假,又及时阻击了流言,然而天气严寒,连月作战的疲惫,天子亲征也无法挽回低迷的士气。
再过得半月,始终未有突破,眼看除夕将近,将士思归。
几日阴雨连绵,战事稍歇,嘉语、嘉言窝在帐中烤火。周乐提了獐子和野鸡过来。这天气能打到猎物也是不易,只是军中佐餐之物甚少,油盐都稀罕,别说胡椒、孜然、蜂蜜了。嘉语摆手表示不吃,又劝嘉言不要介意。
周乐抖了抖布袋,竟又抖出一堆口蘑与木耳来。
嘉语:……
日短夜长,天阴阴地就黑下去。
周乐推嘉语道:“出去走走——你都好些天没出帐了。”
嘉语道:“外头冷。”
周乐取了大氅给她围上:“六娘子还每日巡营两次,你再这么着下去,莫说骑马,怕以后连走路都不能了。”
嘉语听着外头风声,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原还想和周乐说道说道这黄历宜忌,不想才开口就被嘉言白了一眼。遂老老实实起身跟周乐出去了——这一手在嘉言面前使过好多次了。
穿戴了金藤笠,琥珀衫,又揣了手炉方才出军帐,周乐叫她上马。嘉语瞧这左右就只有一匹马,不由奇道:“你的马呢?”
周乐不作声。
嘉语便也不再问,由他扶着上了马。
周乐牵马往前走,后头亲兵远远跟着。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雨窸窸窣窣打在蓑衣上。目不能及远,周遭静得骇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周乐才点了灯,灯光亦只能照见方寸之地,雨花溅开来,她看见他脚底泥泞。
渐渐的路往上斜,道路狭窄,嶙峋的石多了起来,光秃秃的树枝。不知道什么鸟儿怪叫一声,嘎然飞起,翻落一蓬雨。
嘉语想问周乐要带她往哪里去,话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他总不会害她,她想。冬夜里雨冷,夹着风,让她想起从前在双照堂,雨打在琉璃瓦上,芭蕉叶上,海棠花上,金玉其声。站在窗前廊下,看落花流水,雨打风吹。
忽听周乐问:“三娘从前下雨天出过门么?”
嘉语道:“出过的,春天里雨多,总有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不过都坐车。”有时候雨大,打在车顶上,叮叮咚咚震着头皮。
“我有年夏天,在草原上碰到雨……”周乐道。
“夏天里雨大,”嘉语笑道,“草原上恐怕也没有躲雨的地方。”
“可不是,就轰的一下,往哪里看都是白茫茫的,耳边哗哗地响,头发,眉毛,眼睛都糊住了,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水一直在涨,眼睁睁看着它涨过脚踝,涨过膝盖,涨到胸口,还在往上涨……”
嘉语不曾听过如此奇观,一时惊问:“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周乐道,“那时候已经站不稳了,水还在涨,涨到下巴了。我想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死掉实在是不甘心,就闭着眼睛往前走,慢慢地走——”
虽然明知道人就在眼前,听他这样说来,还是觉得惊心动魄,嘉语问:“那后来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水开始浅了,从下巴退下去,退到胸口以下,然后退到腰,雨还没有停,我擦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上了山……”
嘉语舒了口气:“那可真是……大难不死。”
周乐闷声笑了一会儿,忽问:“冷不冷?”
“还好。”嘉语抱着手炉,有裘衣拢着,热一直没有散。
“那是夏天,树冠繁密,我躲在树下,虽然还有雨打在脸上,情形却已经好了很多,往下看的时候,草原就像是变成了江河。我那时候发愁,我也不会水,可怎么下山,怎么回家。谁想只过了半个时辰,雨停了,太阳出来,热辣辣的。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你猜怎么着?”
“水退了。”嘉语笑道。
“不,水干了。”周乐道,“干得就像方才那场大雨就像是梦一样。我打小在草原上长大,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看见坚实的土地。我那时候想,我要是有马,有一匹自己的马,就可以在这上面撒欢了。”
嘉语忍不住笑了:“你那时候多大?”
“七岁,或者八岁,我不记得了。”周乐停一停,忽道,“雨停了。”
嘉语侧耳听过,再伸手一探,果然是停了,指尖上碎碎的凉意。周乐道:“刘良说今晚会停雨,会出月亮。”六镇人信巫,所以军中一向都有巫师随行,嘉语不知道他是否灵验,也不大敢在这等人面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