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807)
这神出鬼没的。
“二哥!”阿难绕过去,抱住哥哥的手,眨巴着眼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和阿姐还没逛完园子呢。”
周二摸着她的头,又瞟一眼石桌上的画像。寥寥不过十余笔,倒是惟妙惟肖。如果不是华阳公主擅画,那就是——
他瞧嘉语这尴尬的表情,显然是很想毁尸灭迹了。
阿难又缠着他道:“……小乐子怎么惹恼了五哥,二哥你倒是说啊!”
周二干咳一声,清了清喉,说道:“你五哥有阵子爱上了写诗。”
嘉语:……
阿难:……
“……写了诗,总须得有人听吧。”周二再咳了一声,“后来阿乐就跑了,还顺手把五郎的马给带走了。”
嘉语:……
这仇……果然结得够深的。
周二打发婢子带阿难回屋。
“小妹无礼,公主莫怪。”等阿难走了,周二方才改了称呼。
嘉语笑道:“周二郎君客气了,小娘子颇为天真可喜。”
客套话说完,两下里都沉默。
周二在斟酌如何与嘉语开口。拒绝和被拒绝一样,都不是太愉快的事。特别是,拒绝华阳公主这样一个人。
他与她见面的次数不是太多,但是印象深刻。这时候想起宝石山上莫愁亭,春光如画。五郎唧唧咕咕说这个丫头古怪,他却记得始平王世子成亲那晚她的镇定,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后来赠剑与宋王。
再后来——
从洛阳城破开始,或者更早,从先帝驾崩开始,从她及笄那日李家灭门开始。他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在那些时候。然后她素衣白马夜来,说要为父亲报仇。他虽然没死过爹,也知道那滋味不会好受。
不然,她何至于离开宋王。
嘉语眼角余光觑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成了。其实周二来得这么快,她就起了疑,只是不死心。这时候反而想开了,微微一笑道:“周二郎君不必这样为难。”话这么说,心里到底失望。
周二欠身道:“公主恕罪。”
嘉语回了一礼,表示无妨,却问:“令尊是觉得,汝阳县公胜算比较大么?”
“那倒不是,”话说开,周二也从容了,他原也不是拘谨的人,“世子与公主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要举族相从,不得不有所顾虑。”
“顾虑……什么?”嘉语脱口问,忽又明白过来。周家顾虑的如果不是胜负,那便是胜负之后了。许是担忧他们兄妹只想着复仇,复仇之后……嘉语“咦”了一声,说道:“汝阳县公不过窃取大位……”
她虽然没有明说,意思已经很明白,元祎修那个皇帝是当不成了。他们兄妹费这么大工夫,肯定要扶自己人上去。
“社稷无主,有德者居之”这种官话,不说他也该懂。
周二看了她一会儿,却问:“世子可曾与公主交代过,如何酬谢六镇军民?”
这话问得寻常,也不寻常,嘉语呆了一下:酬谢六镇军民?还能怎么酬谢?无外乎论功行赏,历来如此。如今胜负未定,不,是大军尚未进到河北,就考虑得手之后的利益分配,会不会——太早?
难道从前,周乐就是拿这个作饵,钓了周家上船?
——嘉语不曾细想,她前世面对的局面不同,周家面对的局面也大有不同。如今是元祎修在位,局势渐稳,前世却是元昭叙弑君,仓皇出京。元祎修与周乐之间不好选,元昭叙和周乐之间还不好选么。
她脑子转得飞快。周家所忧,很有可能是河北所有豪强所忧。那周家在担心什么?担心六镇军功无以酬谢吗?自古从龙功重。她记不起前世周乐怎么处理六镇将士的了,他一直在打仗,一直到她死,都在打仗。
有人尸骨无存,有人剑底亡魂,就有人死里逃生,有人高官显爵。
然而那又有什么不对?嘉语感觉不出不对来——说到底她仍然是燕朝公主,对于族类、门第、姓氏这些东西,不是没有认识,但是决然不会如周二一般有切肤之痛——换作李愔,早该反应过来。
或者周二担心的是军纪?这倒无须额外提醒,嘉语也知道军纪堪忧。所谓秋毫不犯,在乱世里就是个传说。人只有眼下没有将来的时候,国法也好,军规也罢,都难以形成有效约束,更别说道德了。
“……公主?”周二再喊了一声,将嘉语从沉思中唤醒。
嘉语道:“容我想想。”
周二便不再说话,他不认为这是她能做主的事。他对她心存怜惜。若非连遭变故,似她这种身份,又何须抛头露面。
日头渐渐升上来,亭里亭外金灿灿一片。
周二说道:“公主还是回屋里去罢,要中了暑气,世子须饶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