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677)
从平城到洛阳,从王府到皇宫,这大半年,寻常人三生三世都不够。这时候想起才到洛阳,才进王府见到堂兄堂妹时候,那也是三月,或者五月?天已经开始热了,花园里垂垂地坠着青色的石榴。她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梗直的脖子,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往下溜。她记得嘉言脚上银灰色缎子鞋,攒得如花一般,密密镶了一圈色浅红色的碎珠子。
她当时艳羡地想,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一双鞋——这样一双、一看就知道主人备受宠爱的鞋。
其实无论始平王府还是郑家,再到元祎修,物质上都不曾亏欠她。但要说到多少好东西——好东西是需要时间来攒的。就连识别好东西的眼光,也都需要时间。嘉颖已经算是有心人。不然,如何认得宫姨娘的玉佩?
吊篮落实到地面,自有婢子上来扶她,待抬头来,眼睛里已经含了一包泪:“三娘!”
嘉语道:“郑夫人——扶郑夫人进府!”
这是连一句“二姐”都不肯喊了。再左右看时,也没有看见袁氏和嘉媛,不知道是嘉语封了消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嘉颖也不敢作色,横竖她用心不在这里。乖乖低头跟着嘉语进了四宜居。
分主宾落座,嘉语还叫人上了酪饮和小食,待嘉颖喘过气来,方才问:“郑夫人这枚玉佩从何得来?”
“三娘!”嘉颖再叫了一句。
嘉语依旧板着脸:“郑夫人。”
嘉颖也知道宝光寺外把她得罪得狠了,眼睛一眨,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三娘……”
“郑夫人!”嘉语正色道,“想来汝阳县公让郑夫人前来,不是为了与我闲话家常——我姨娘人在哪里?”
嘉颖:……
三娘一向是个脸硬心冷的,她怎么就忘了呢。
却捂住脸,抽抽噎噎地道:“姨娘、姨娘已经没了……”
嘉语攥紧手心里的丝帕,心思飘来飘去:她说的不是真的,当然不会是真的。姨娘、姨娘自然不会……她是元祎修的人,不管是被迫还是主动……她说的话当不得真……这样说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样说对元祎修有什么好处?
她原以为是宫姨娘落在了元祎修手里,拿来要挟她。但是她说、她说姨娘没了。姨娘没了他们还拿什么要挟她?她吃力地想要想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几个生硬的字,就像没煮熟的米,怎么都咽不下去。
囫囵滑下咽喉,囫囵硌在心口。
“……我听说洛阳城破了,郎君也一直不见回来,出门一看,乱得很,人一窝蜂往外头跑,我也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被裹带了出去……”嘉颖的话远远近近地在耳边响,“到城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到处都是人。后来听到马蹄声,越发乱了,人推着人、踩着人,我心里慌得很,瞅了个空退到路边上去,藏在树后头。后来马蹄声又远了,人也散了,天快要黑的样子,我寻思,还不如回城。”
嘉颖原不是洛阳人,不熟悉洛阳左近,也绝无亲友可以投靠。稀里糊涂被裹挟出城,又稀里糊涂打算回城,也是说得过去。
嘉语只管听着,不插嘴,不问——她心里还乱着。
“我从树后出来,辨明方向,忽然听到有人喊‘二娘!’”嘉颖道,“我很是吃了一惊,那人又喊了几声,却是一声比一声气弱了,我心里想,莫不是家里丫头也跑了出来,便寻声找了过去。”
“是我姨娘么?”嘉语到底没忍住。
嘉颖张嘴,先点了点头,又哭了一声,方才抖抖索索说道:“那时候、那时候姨娘就已经快不成了。”
“姨娘一个人么?”嘉语反而没有哭,问话的声线也是清楚的。
三娘当真心硬,嘉颖心里想。皇帝说前年冬宫姨娘的女儿险些被三娘逼死她还不信,如今看来,怕是真的。
“我、我不知道。”她说。
“怎么会……不知道?”嘉语再怔了一下。如果嘉颖说宫姨娘是一个人,那她定然是假的,她派了部曲护卫,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只有一个人。但是如果宫姨娘身边还有人,怎么会落到——
“当时天就快要黑了,”嘉颖说,“到处都是……死人,”她声音抖了一下,仿佛她看到的不止是尸体,还有咕噜噜乱滚的头颅,断手断脚,拖一地的肠子和血,“我、我也不敢细看……大约是还有人……”
“天快黑了,你又藏身树后,姨娘如何就能把你认出来?”嘉语问。
这些都是嘉颖一早与元祎修对过的词。
其实也不必说得太详细,洛阳城破,谁人不慌,何况嘉颖这样一个没见过血没杀过人也没逃过命的小娘子,只要想起当时被拖出郑宅的恐惧,都不用装,真心实意的眼泪自然而然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