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580)
车夫早解了马,牵到他跟前,李愔往嘉语看了片刻,最低限度,他原本是应该说声多谢,但是他没有。
有时候,能说出来的都嫌太轻。
如果做不到,不必宣诸于口;如果有那样一日——何妨到一日再谢?李愔翻身上马,一紧缰绳。听见华阳公主在身后说:“愿郎君此去,心想事成。”这才像是他所知道的华阳公主——即便是天塌下来,该说的场面话仍然能说得稳稳当当,该摆出的姿态也仍然摆得从从容容。
之前……是失态了。
她和连翘,该是有很深的感情,然而这世上并没有“情同姐妹”这回事,在主婢之间。李愔相信如果今儿要为他去死的是始平王府六娘子,恐怕华阳宁肯打昏她拖回去,也绝不容她任性妄为。
换了他面对八娘、九娘,他也会如此。你看,人性多么卑劣,人心多么偏颇。
……
剩下车夫看着没了马的马车苦笑,“公主如今可怎么回府——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
“回府?且不急。”嘉语戴上帷帽,却摇头道,“再等等。”
再等等……陈莫会回来。
连翘说她会寻机下马,虽然并不能确定能寻到这个“机”,但是或者也许可能。最好陈莫能追着空马跑远,更远一点,再远一点,到发现之后,并不去找连翘,而是回来找她兴师问罪。
那样,连翘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虽然是很渺茫——一开始就很渺茫。
一直到这时候,嘉语都不敢去想,方才有没有人看到连翘,有没有看到她往什么方向去了,她想要骗自己说没准没有人看到呢?
然而那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嘉语拿了钳子,慢慢敲一只核桃,不知道为什么,敲了许久也没有敲开。素日里这些活都是连翘做的。
连翘这样心灵手巧的人……
连翘这样既识时务,又果断机灵的人……原本在乱世里,能比她过得好,过得安稳。
当然李家的门第原本是她这辈子都高攀不上。但是她如今……即便李愔他日衣锦归来,她只剩了牌位,富贵有什么用,门第有什么用,姓氏有什么用!至于香火……她死过一次,也没有享到谁的香火。
——大概是,无论是萧阮,还是周乐,都没有想过要烧给她。从这个角度想,她从前实在失败得厉害。
总之怎么看,都是笔赔本的买卖。
嘉语也知道这些念头市侩,正常的反应是恼恨这个丫头,恼恨她的背叛。即便她对李愔没有情爱,那也不是她一个丫头肖想得起的。原本该如此,但是嘉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并不因此恼怒。
那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生死之后,就会知道,那原本就是不要紧的东西。
如果她和李愔成了亲,她对李愔有了情,再发现连翘有这等心思,甚至背着她向他示好,那兴许她才应该恼怒。
如今……并没有发生,也再不会发生。嘉语冷冷地想。面前又起了烟尘,烟尘滚滚,陈莫去而复返,怒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竟是来兴师问罪么。
嘉语抬头,隔着帷幕,再多的怒气也有些模糊,他没有追上李愔,不知道他有没有追上连翘——至少他没有把连翘带过来,那么就有两个可能,一是连翘已经死了,二是他没有转头去追。
然而对这样一条疯狗的问话,嘉语并不觉得她有回答的必要,冷冷笑了一声。
车夫道:“将军不得无礼!”
陈莫狞笑一声,一把推开他,逼近嘉语:“华阳公主,下官很怀疑你到底是华阳公主,还是李——啊!”他惨叫了一声,想要回头望。然而没容他回头,又一鞭落下,他被抽倒在地,血登时就流了出来。
“哥哥!”他听见女子的叫声。
是始平王世子……始平王世子来得好快……为什么没有人出声示警……几个念头闪过去,那鞭子一刻都没有停过,他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希望能离那条鞭子远一点……哪怕远一点点。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的运气。
起初还能痛呼出声,渐渐地连声音都出不来了,开始是因为每一声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后来是全然没了力气,血模糊了他的眼睛,灰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更不知道围观的同僚、亲信都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来不及懊悔。
嘉语从前也听说过父兄凶名,据说在某些地方她父亲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但是亲眼目睹,也是第一次。如果施加于别人身上,兴许她会叫停,但是这个陈莫……但是想到连翘,竟是出不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