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478)
“再过四十七天,就是周年祭了。”郑忱淡淡地说,口气平淡得不像是缅怀,这个日子,这句话在他心里埋了太久,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然而环顾左右,冠盖京华,竟不知道能说给谁听。
嘉语吃了一惊,回想起宝光寺里惊艳一瞥,那个缈白的影子在灯火里,在壁画里,她说后有猛虎,下有毒龙,被困在悬崖之上的旅人,却只心心念念舌尖的最后一滴蜜——人所能奢求的,不过这一点甜。
她死了——谁杀了她?以嘉语如今的耳目之灵便,竟从未听人提起,是讳莫如深,还是别有蹊跷?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做出第一个推断,试探着问:“是李家?”李夫人虽然被郑家接了回去,终究是李家妇,她与郑忱夹缠不清,郑李两家也不知道知道多少,要说李家因此嫌她坏了名声,也是说得过去的。
终究她没有再嫁。
如果是李家下的手,那么去年秋末,李家兄妹所受的伏击——难道不是咸阳王?嘉语看住郑忱,郑忱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先是摇头,说:“不是。”停一停又道:“是我干的。”
嘉语脑袋里“轰”了一声——去年秋李家兄妹躲进她的庄子,是周乐和昭熙救了他们。也就是说,这件事有昭熙插手——昭熙也相信背后指使伏击李家兄妹的是咸阳王吗,还是知道真相?
这话却不好问郑忱,想了想,先说道:“侍中节哀。”
郑忱敛手回礼,以未亡人的礼节。
嘉语叹了口气。
从郑忱眼下的反应来看,对李家的报复恐怕不止于伏击。
只怕李十二郎今春在朝堂上的平步青云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要爬得高,摔下来才格外惨痛。
已经死了一个八娘……嘉语心有戚戚地想,给李夫人陪葬的人可不会少。然而……她有什么资格劝说他罢手?从来,“原谅”这两个字最是不可劝,他放不下就放不下,凭什么原谅?凭什么让受害者原谅?
想是李夫人当初在李家吃了不少苦头。
她脑子有点乱,想了许久,方才绕回去问:“李家……会怎样?”
郑忱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往嘉语面前推过去。是一份奏折。
嘉语匆匆只扫了一眼,脸色已经变了:“怀朔镇叛乱?”贼首的名字反复看了几回,并不是周乐,大约是资历不够。或者是这一次,他没有跟着反?她也不知道,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件好事。
但是郑忱拿战报给她看,是什么意思?嘉语闭目想了片刻:“郑侍中想逼李家出兵平叛?”
果然华阳公主是能看懂的,不愧是始平王的女儿,郑忱想道,口中回应说:“是李司空,十年前李司空上过六镇的条陈,三十年前李司空曾随高祖远征柔然,边镇的事,他最清楚不过……”
嘉语:……
“李司空都年过七十了!”
“太后已经允了。”郑忱说。
嘉语:……
这还有天理吗?等等!嘉语猛地想起一事,匆匆又低头,视线逡巡良久,脱口道:“咸阳王呢?”
咸阳王虽然客居南朝十年,但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有善战的美名,怎么太后会放着身在前线的咸阳王不用,反起用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李司空?
像是猜到嘉语迟早会问到这个,郑忱袖子又滚出一份奏折:“还没有确定,不过多半,咸阳王应该是殉国了。”
“王妃呢?”嘉语匆匆又扫一遍,没有找到。
“下落不明。”郑忱吐出这四个字,华阳公主和她这位表姐的恩怨不说全城尽知,至少高门之间不是秘密了,他连“节哀”都懒得说。
嘉语怔了片刻,脱口道:“她、她才没这么容易死。”
郑忱不说话。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六镇之乱如期爆发——尽管这一世朔州刺史由于烈换成了咸阳王。但是贺兰袖,嘉语冷冷地想,她怎么会死,她哪里这么容易死……只是宫姨娘面前又须得备好话。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嘉语道:“李司空多年没有上过战场,突然间劳师出征,难道太后就不顾虑三军将士?”
郑忱幽幽笑了一下。他知道她的这句话其实不是质问太后,而是问他:这么多人的生死,甚至是国之根基,在他一念之间。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元家的江山,自有他元家人来收拾。
然而到底,他也不忍她太失望,于是斟酌片刻,说道:“公主要知道,权力的厮杀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李司空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有人提个话头,就有无数人扑上去撕咬……”
嘉语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了,起身出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郑忱在背后说:“多谢公主没让我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