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90)
那是只朱红色的果子,饱满,润泽。双头鸟一个头睁大了眼睛,一个还低垂着。
李夫人说:“……在平常,警觉的头是会叫醒贪睡的头一起进食,可是这一日,警觉的头见它实在睡得很香,竟不忍心叫醒。心里想,反正我吃了,它也会受用。便把香果给吃掉了。”
“那听起来像是个借口。”嘉语笑道。
“贪睡的头也这么觉得,”李夫人也微微一笑,“它想,这么好吃的香果,你却独吞了,不与我一同享用,我一定要报复。”
一直低垂的头昂了起来,目光炯炯,四下张望,而警觉的头,渐渐垂了下去。
又一枚果子吹落,滚到了双头鸟的身边,那是一枚黑色的果子,嘉语虽然闻不到气味也猜得出必然不会香甜可口。
“那是一枚毒果!”李夫人说。壁画上,贪睡的鸟头毫不犹豫,一口就啄了下去,“警觉的头趁着我沉睡,独吞了香果,我要报复它,它想,虽然吃了这颗果子我也会死,但是它也会死啊,这就足够了!”
她这是暗示什么,双头鸟的两个头,是皇帝与太后,还是姚太后与周皇后?
光影流动起来,悉悉索索,在李夫人的衣上。嘉语猛地转身,抓住她的衣袖:“不许走!”
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狐,都不许再走!
李夫人凝眸看住她,淡金色的灯影又在她的眸子里流动起来。嘉语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谁?”
李夫人静默,木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更迭,清脆绵长。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不会再跟着你走。”
李夫人再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姓郑。”
原来是李郑氏。
嘉语猛地想起来:郑笑薇有个姑姑,少女时候极具美名,引来李家与卢家为求娶大打出手……莫非就是她?之前只当她姓李,一径地往李姓美人里想,所以才不得其解。原来最终是归了李家,又守了寡。
郑家果然是美人辈出,郑笑薇艳压群芳,郑忱又美得雌雄莫辩,但是到见了这位李夫人,才知道人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也许只有萧阮的生母王夫人,才可堪比拟罢。
“我……和公主一样,也行三。”李夫人声音轻怯,像是有一点犹豫,或者羞涩,再低叹了一声,“并非有意相瞒,实在是,怕公主不屑……与我同游。”
陈年旧事,嘉语知道得其实不多。她从前在洛阳,也没有能入这些高门的眼,后来世道动乱,就更无从听说。所以她并不知道李夫人何出此言,只在听到她说行三的时候,心里动了一下,想道:桃花林里,郑笑薇说的“三姑”,莫非就是她?
想到郑笑薇娇嗔的那句“……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不由面上一热,郑家可真乱……一直都这么乱么?李夫人之前不肯自报家门,怕的就是这个?
其实她能有多不屑啊,从前嘉言不也落在了元祎修手里吗。
还有明月。
朱门绣户之中,多少鬼魅丛生,无非一床锦被都盖了。
她大致猜到李夫人的来意,却还问:“夫人所为何来?”
李夫人低头看她的手,嘉语松手,李夫人前行数步,壁画上光影惨淡:那是一片荒野,落叶纷纷,想是秋天,一抹新月半残,照见地上的旅人风尘仆仆。
“这是譬喻经里的故事。”说破身份之后,李夫人声音里多了几分凄楚。
但也许是错觉。
月光照下来,惨白,是零落的人骨。旅人疑惑地四顾帐外,咆哮的声音由远而近,一只斑斓猛虎,在暮色里露出雏形;他跑了起来,他拼命地往前跑,一直跑到悬崖边上。
走投无路。
忽瞧见悬崖边上有棵老松树,枝干上垂下长长的藤蔓。旅人抓住藤蔓纵身就跳了下去。谢天谢地老虎不会爬树,他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低头却看见脚下波涛汹涌,毒龙在波涛间,张开血盆大口。
旅人不觉战栗,抱紧了藤蔓,忽然又听到吱吱连声,却是两只老鼠,正交互啃着藤蔓,旅人吼叫着,拼命摇动藤蔓,想要赶走老鼠,可是老鼠毫不畏惧。就在这时候,有东西从头上掉下来。
原来是松树上有个蜂巢,当旅人摇动藤蔓,就有蜂蜜从蜂巢里渗出。他不由仰头,张嘴,伸出舌头,等着最后一滴蜜。
这时候他全然忘了悬崖上的虎吼,波涛里的怒龙,以及藤蔓根处不停啃噬的鼠,他只觉得,蜂蜜落在舌尖的那个瞬间,再甜蜜没有了。
“人生在世,上有猛虎,下有蛟龙,中有鼠辈噬咬,只有一点甜,换做公主,是舍得,还是舍不得?”李夫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