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263)
皇后应诺道:“你放心。”
袁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信她——也许她确实像母亲说的那样,即便是在少年时候,也像是经历过无数的风雨沧桑,她天然能够知道人的痛苦,能够体谅这一切。她忍不住问:“我能问殿下一件事吗?”
“但问。”
“是不是在殿下看来,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作交易?”
“有些东西可以。”
“那什么不可以?”
“公道。”
“还有吗?”
“情意。”
“那么当初天下易主,殿下接受这一切,是公道还是情意?”
“我不知道。”她这样说,“如有一日,袁娘子遇到同样的问题,也许能给我一个回答。”
袁照跪在佛前,去岁春她还在家里,言语间戳到父亲痛处,母亲作势要打她,阿姐将她搂在怀里——那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剧变和疼痛让人成长。她不知道金陵是怎样一个地方,也不知道萧珏是否会始终待她如一。
所有不可预知,祸福难测,袁照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阿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袁照低头去,看见小小一只肉团子,包在遍身锦绣里,藕节似的手臂,高高擎着一支鎏金镂空宝相花:“给你!”
袁照记不起她见过这个孩子,在皇后身侧,侍婢怀中。就只问:“小郎君何以赠我?”
那孩子嘻嘻笑道:“阿爷和阿兄带我来添香油。”
“你阿爷和阿兄人呢?”
“找不到了……”那孩子手舞足蹈,直往她怀里扑,丝毫也不见害怕。
袁照心里想也不知道谁家孩子,生得这样好看,又这么淘气,可让人发愁。因哄了孩子坐在蒲团上,那孩子叽叽呱呱和她说:“我就要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去?”
“回家……我家可远可远了,要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下雨,然后、然后……”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鱼儿,我和你说,我大兄叫阿虎,二兄叫阿豹,多好听!……你看山里头虎啊豹啊多威风,骑在上头,谁看了都……哗——”
袁照:……
这孩子骑过虎豹么?
“……小鱼儿就不一样了,”小孩儿怏怏不乐,“只能在水里,那么小,一捞上来就翻白眼,然后……噗——就不动了。”
袁照:……
“你阿爷呢?你阿爷叫什么?”她试着弄明白这孩子的来处。
“我阿爷?我阿爷就叫阿爷……啊,还能叫什么?”那孩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不解。
袁照:……
算她傻。
“小鱼儿!”
袁照回过头,逆着光,看见独孤羽生。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上次还是太子婚宴上惊鸿一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后的安排。
小鱼儿听到哥哥的声音,登时就精神了,张开双臂要抱。
独孤羽生抱起他,点头致敬:“袁娘子。”
他不再喊她“阿照”,袁照心里有淡淡的失落。“原来小鱼儿是你弟弟。”她说。怪不得这么好看。
“淘气得很。”独孤羽生捏了捏弟弟肥嘟嘟的面颊,小鱼儿把头埋在他肩上,咕噜咕噜地笑。他这样快活,独孤羽生也笑了。他看着袁照手里的宝相花:“他一定很喜欢你。”
袁照不说话,夕阳落在她脸上,像淡金色的涟漪。让独孤羽生想起草原上打马归来的少女。他听说了和亲的事,去问过姨母。
姨母说:“人各有志。”
他不很明白这个小娘子有什么样的志向,但是也知道她的志向不是他。他阿姐怕他不高兴,牵了春申来陪他,他不得不跟她求饶:“小鱼儿爱薅春申的毛,你把它养我这里,不出一个月,领回头去就是只秃毛虎了。”
她阿姐于是忧虑重重地把春申又牵走了。
太子问他:“你是很喜欢袁娘子么?”
他想起在风亭里听雨的时光,心里有一点点柔软。然后段叔就领他来了青云寺。他问她:“如果去年秋天,我没有相信你回了信都,我们来山上打猎,你是不是不会远嫁去金陵?”
袁照想,那已经太迟了些。
她知道圣人与皇后对永昌王的爱重——那也是理所当然,就如她母亲当初所言,那是他家用命换来的,他合该得到这些。她拿不到和亲这个筹码,便永远不可能摆脱这个阴影。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少年便叹了口气:“我看了……壁画上的字。”
“嗯?”
“我看不懂这些——只看出来你当时应该是很不快活,我应该早点找到你。”
袁照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甜,只是说不出话来。她没想过他能看懂——他原本就是个只爱天高地远,纵马长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