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235)
一个是段韶。
他掌军,走的路子和她阿姐不同。但是信一样能送到。起初她都没有拆封,都堆在那里,厚厚一沓。落了灰。
后来她渐渐好了些,又因为要防守柔然,私信附在公文军报里,由不得她不看。
段韶的字和人不一样。他人话那么少,大多数时候都规规矩矩,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字就不一样了。但凡能舒展的地方,都会尽力舒展。竖的,横的,一撇,一捺,都长得异乎寻常,就仿佛一个人支棱着手脚站在面前。
话并不多,有时候就两三个字,譬如“天冷,加衣”。
很段韶。
信不间断地来了两年,然后三年。第四年的时候人站到了面前,牵着马,那马极其雄俊,淡金色的毛闪闪地像一匹缎子。
“给你的。”他说。
她上马试了试,马蹄轻疾。它迎着风,追逐朝阳;出了汗,殷红如血。
“汗血宝马?”她问。
“嗯。”他就一个字,就仿佛再寻常不过一样东西,汉武帝不曾为之发动灭国之战。
那时候她找了一批极好的石料。府中每日里叮叮当当地响。但是雕琢出来的人总是不像。总也不像。
她发作了一顿。
后来方才好了,只是进展极慢。
她以为是石匠用了心。
阿虎大惊小怪和她说:“段叔让人抬了个箱子到后院去了!”
打开,是一尊石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看他,他说:“安城王的死,阿舅也很痛惜。”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阿姐和……姐夫。
就像她没法再面对昭询和母亲。
没法面对阿狸。
她没有回过她阿姐的信。回信的是佳人。这些年何佳人都在她身边。她当然知道她是谁的人。那段很狂乱的日子,她的扈从和侍婢跟着她乱跑。她们马力不如她,往往跟不上。到后来,就只有佳人一声不吭地追。
佳人的骑射比不上她从前的那些亲信,吃了很多苦头,大腿活生生磨掉一层皮,也不喊痛。
佳人说:“公主身边不能没有人。”
佳人说:“我不过是报答公主罢了。”——嘉言自然知道,这个公主不是她,是她阿姐。
她习惯称她们姐妹为公主,不是王妃,不是皇后,就只是公主,燕朝长公主。
如愿的死,周乐是最大的受益者。这一点她清楚,她阿姐心里也是清楚的。
段韶没怎么给他阿舅说过话,他的话一如既往地少。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如愿的样子记得这么清楚……甚至比她还清楚。
后来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嘉言觉得自己是个很需要依靠的人。从前在家里依靠母亲,出门依靠阿姐,在校场上依靠阿兄指点。
一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只能依靠她自己。
然后如愿也不在了。
所有人都会离开,无论你是否习惯。
嘉言觉得自己像是听过类似的话,只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半年前。一百多个日夜,容易模糊一些东西。人总会随着年岁渐长,而让时间变快。越来越快,快得就像脱了缰的野马。
那天段韶提了一壶酒来找她。
才开春,雨沙沙地,像是草木拼命生长的声音。他喝了很久的酒,才说了第一句话:“父亲让我把爵位让给我阿弟。”
他母亲过世已经很多年,嘉言记得,那时候他们才进洛阳不久。病来得很急,很突然。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都不敢相信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能干妇人,会走得那么早。那时候段韶和娄昭都在外打仗,没来得及回去。
他父亲守满一年孝,另娶了。是个很年轻的妇人,次年就给他生了个妹妹,然后是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
除了他。
可想而知的格格不入。
嘉言道:“圣人不会允许罢。”
她姐夫是个念旧的人。
当初和他一起起兵的怀朔镇幢主孙腾,发妻袁氏过世,纳了崔氏养女作妾。
未几,妾室生子。孙腾原只有一女,乳名雁娘,走失已经很多年。他们夫妻发过愿,也穷尽所能找过,都没有音讯。到这会儿得子,喜出望外,扶正了妾室,又上书请求将袁氏的诰命转给继妻,被周乐拒绝。
诰命尚且如此,何况王爵。
段韶点了点头:“阿舅都压下去了。”
压下去好多次。
消息是娄昭私信给他,劝他主动。横竖他爵位是不愁的,他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皇帝又格外宠爱他,兴许回头一想,还会赏他个更好的呢。
还能博一个孝悌之名。
他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是他父亲的嫡长子。他从前在家里像个外人,让了爵位,放弃继承权,就是货真价实的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