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215)
“再多几年怎样?”周乐哼了一声。
嘉语原是想笑话他“再多几年就昏君了”,这时候晨曦的柔光打在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到底不能出口,就只亲了亲他,低声道:“好人,你快去罢,不然他们骂我奸妃祸水,迷惑天子……”
那人却正色道:“三娘这话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天未明,夜未央,嘉语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得出奇。
“要说祸水,怎么都说不到三娘身上——”
“我本来就不是!”嘉语理直气壮。
“那当然、三娘当然不是,三娘也就是毁了伪帝天下,也就是让尚书令至今绝口不提婚事,让对面那位——三娘听说了么,姓苏的那位像是认命了,今年年初,主动带头,给你上了尊号。”
嘉语:……
李愔这桩婚事谁都不会当真,但是对面——这个傻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闹一次。
偏偏她无从抵赖。
心思一转,不由冷笑道:“纵我是祸水,那周郎呢?”
“我自然也是!”周乐道,“若非我祸水,怎么能迷惑了长公主,取了天下?”
嘉语料不到他这么光棍肯认,倒是一愣:“什么?”
“其实——”
“嗯?”
“三娘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他忽然吞吞吐吐,嘉语不由追问。
周乐避开她的目光,收了笑。轻绡在幽蓝的光影里飞舞,一时明一时暗,片刻之间,竟生出鬼魅丛生的寒凉。
嘉语极少见他这么正经——他素日与她说话,眉目里总含了三分笑。她也没想过,那笑容一旦敛去,眼前这个她最熟悉的男人,竟然会让她生出陌生感来,她说不出那陌生是因为什么。
就听那人低声道:“……三娘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早就死了。”
“说什么胡话!”嘉语气急了,“好端端的,干什么咒自己——”
“三娘自个儿想想,”扣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一紧,声音亦逼仄发紧,“你这两世为人,亲眼目睹无数人因你而改变的命运,怎么就对我有这么大的信心——三娘难道不知道,战场上随便一支流矢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嘉语心里一惊,肢体便有些僵硬。
她当然知道他从一无所有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一万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人有命捱到最后。有无数的可能,毫厘之差,那不仅仅指向他不在她枕边这个结果,也许整个世界,都是另外的因果——
也许表姐还是当了皇后。
也许萧阮带她过了江,她还是死在苏卿染手里,最多是死法不一样。
也许她没来得及找到哥哥……
“……三娘再想想,如果是你的周郎,如何舍得取你家天下,让你这般两下里为难?”
嘉语的呼吸急促起来,却勉强笑道:“你不是周郎,那你是谁?”
“我呀……”周乐眉目微阖,森然道,“公主还记得么,从前公主陪大将军上西山,被大将军打下来送给公主做围脖的那只狐狸——”
嘉语:……
“我就是被大将军做成围脖的狐狸,这辈子也只想公主一个。”周乐也撑不住了,笑得声音都在抖。
嘉语反应过来,恨得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你、你——你个狐媚子,让本宫瞧瞧,到底有些什么狐媚手段!”
周乐瞅住她笑,猛地冲外头喊:“皇后有旨,今儿罢朝!”
嘉语:……
不、不是,她不是这个意思!
嘉语被迫签订了几项丧权辱国条约,总算哄得狐媚子松口去上朝。得了闲细细看礼部送进来的条例。
以她的本心,是用什么规格都不为过,那是她的哥哥,燕朝天子。她猜周乐未尝不这么想,但是他有他的顾虑。迁都长安,原本就是为了削弱前朝的影响力。如果昭熙归来,仍以天子的规格远迎,恐怕底下人心浮动。
然而——
不管怎样,她都会觉得愧对于他。那总是她的过错。离开洛阳时候周皇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她懂;阿姚每次去济南,昭询的怨恨,她也没什么不懂的。但是人到这一步,哪里还有退路。
嘉语揉了揉眉心,提笔朱批。
到午时,周乐散了朝回来,说:“十二郎带了个人来见你。”
嘉语“咦”了一声:“见我?”
以李愔的身份,什么时候要见她,也都不必通过周乐。因心里转了转,问:“什么人?”
周乐笑得狡黠:“一个小娘子。”
嘉语:……
少时,唤了人进来,是个穿深青色细绸布的小姑娘,约是十七八岁,叉手站在阶下,神色间茫然,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明白座上何人。